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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自己的语言

来源：生活好品牌时间：2021年04月01日 07:04

原标题：没有自己的语言

鲁迅每每在小说中征引古人言论，作为阿Q言行举止的根据：“应该有一个女人。夫‘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而‘若敖之鬼馁而’，也是一件人生的大哀，所以他那思想，其实是样样合于圣经贤传的，只可惜后来有些‘不能收其放心’了。”

按照圣人的教导去想、说、做，成为阿Q的一种本能反应。在这种情况下，圣人的言论就像魔咒一样牢牢控制住阿Q。而阿Q的大脑也像被植入蛊毒一样，圣人要他往东他绝不敢往西。阿Q完全没有自己的语言，没有自己的说话方式，没有自己的真实想法，没有说出自己痛楚的愿望和能力。这一事实表明：要想控制一个人，就控制他的语言；控制了他的语言，也就控制了他的思维，并进而控制了他的行为。

阿Q虽然没有读过书，不能亲聆圣人教诲，但有“圣仔”的辛勤传播，有民间风俗习惯的教化，有《小孤孀上坟》对女性的轻视，有《龙虎斗》对暴力崇拜的熏染，有未庄的狼群之间的实战演练，有城里对革命党人的砍头，这就足够造就出成千上万的阿Q了。

阿Q是一个注重枝节却无视根本的人。他可以在癞、疤、亮、光等说法上千方百计地避讳，为究竟是畜生还是虫豸的说法绞尽脑汁并玩弄口舌之争，还可以在静修庵偷萝卜后与老尼姑狡辩，却在自己的生死问题上两次回答“没有话说”。千奇百怪的礼仪把等级制度搞得繁琐无比，繁琐无比的礼仪搞得人们晕头转向，以至于没有心思去关注根本性的问题。

阿Q的这一特性并不是自出心裁，而是从皇帝和大臣那里学来的。阿Q似乎是前秦暴君苻生的嫡系弟子。据《晋书·苻生载记》：“（苻生）既自有目疾，其所讳者不足、不具、少、无、缺、伤、残、毁、偏、只之言皆不得道，左右忤旨而死者不可胜纪，至于截胫、刳胎、拉胁、锯颈者动有千数。”名目繁多的避讳可是一门大学问，阿Q学到的不过是一点皮毛而已。蓄辫子是大义之争，剃掉辫子也是大义之争。在这些“国粹”千锤万凿之下，才培育出成千上万的注重名分大义、不争生死问题的阿Q。

枝节问题上的纠缠不休、关键问题上的麻木冷漠、选择性的喋喋不休、选择性的集体失语，成为阿Q们最为聪明的策略。

“二十年后又是一个…… ”阿Q无师自通的这半句豪言壮语，表明他到死都只能说别人说过的话，表决心都是拾人牙慧。看来阿Q是活在别人的言语里，活在别人的价值观里，活在别人的生活方式里。二十年后又是一个好汉？又是一个被人看笑话的对象？又是一个被别人操控的木偶？又是一个被别人牵在手里的傀儡？

正统历史和民间艺术形塑着阿Q们的思维方式和言说方式——戏曲、讲史、评书、小说、善书，无不体现着纲常伦理的奥义，以至于义和团所崇奉的天神地祇是唐僧、悟空、八戒、沙僧、黄飞虎、黄三太、关帝、观音、济颠、灌口二郎神、财神、赵子龙、马孟起、黄汉升、尉迟敬德、秦叔宝、杨继业、李存勖、常遇春、胡大海……“控制了人的记忆，就控制了过去；控制了人现在的思考、感觉和情感，就控制了人的现在；控制了人的欲望、希望和憧憬，也就控制了人的未来。控制过去就意味着控制现在和未来。”（何怀宏语）在这套话语的影响下，阿Q们完全不考虑终极关怀、彼岸意识，以现世的荣华富贵、基因的不断传播、暴力的无往不胜取代对真善美的不懈追求，以“急时抱佛脚”的心态礼神敬佛，把福禄寿喜财当作人生的至上追求。

阿Q们昧于价值理性，精于工具理性，长于感性发泄。物质至上、生存第一被奉为圭臬，“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传诵千古而不衰，假痴作癫、装聋卖傻被当作智慧而得到称许和崇拜。

阿Q们既处于单子化的状态，又可以在群体主义者的操持下陷入集体亢奋。单子化状态使其缺乏交流和沟通，在一盘散沙的状态下任凭处置。至于集体亢奋，正如学者肖雪慧所说，它“所造成的眩晕中暂时产生一种自我认知上的错觉”，让人“误以为自己是一个强有力的整体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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