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社会 “我们将合成没有墓碑的神”

“我们将合成没有墓碑的神”

来源：生活好品牌时间：2021年12月21日 16:05

原标题：“我们将合成没有墓碑的神”

“我们将合成没有墓碑的神”

文/童明

白驹过隙，转眼间木心先生离开我们十年了。在纯灵的世界里，这十年或许就是一秒钟。

我这是第二次参加纪念木心的公开活动。第一次，2015年夏天，在首都图书馆。今天，很荣幸和杭州师范大学流霞剧社的朋友们一起纪念木心先生。人间尚不安宁，疫情还未过去，这次只能在云端和大家聚会。每次纪念木心先生，我都感觉他在现场，知道我们要说到他，他好奇心很强，性格有点腼腆，大概会点燃一支烟静静地听我们诉说。那么，各位贤达，我们用木心熟悉的语言和他对话，告诉他这里是朋友的聚会，这里是文学一家人。

木心的散文小说《温莎墓园日记》，要旨是爱： 男女之爱，爱他人的博爱，以及，无情和滥情如何扼杀人性中的爱。

青年时期的木心

文中写道：“远古必定发生过这样的事，有人，不知是男是女，在世上第一个第一次对自己钟情已久的人，说，我爱你。… [那感觉必是]极度震骇狂喜，因为从来没有想到心中的情，可以化作声音变作字”。之后，一代一代的人重复说着“爱”，却未必记得这个字的意义。直到温莎情侣（爱德华八世和华利丝•辛普森）出现了，“古典的幽香使现代众生大感迷惑，宛如时光倒流，流得彼此眩然黯然，有人抑制不住惊叹，难道爱情真是，真是可能的吗”。温莎情侣去世以后，苏士比将他们两百多件爱情的信物珍物公开拍卖，珠宝专家对温莎公爵和公爵夫人的爱情加以鉴定，于是“无价的，有了价”。木心写道：“刑场、赌场、战场，俱是无情的场，苏士比拍卖场也是无情的场”。虽然这是二十世纪初的事，我们依然生活在无情滥情之中。难道不是？请看，给无价的定价，以暴利的高价贱卖，或者，给一钱不值的定出天价贵卖，一切都可买卖，都在买卖，包括最基本的良知。

《温莎墓园日记》中，和温莎情侣对应的还有一段奇特的爱的故事：“我”和一个从未谋面的陌生人在一块墓碑顶上翻转一块生丁(一枚一分钱的美币)，生丁的背面是一行拉丁文： E pluribus unum （许多个化为一个）。此与彼之间如此信任的情景，看似不可思议，却“与爱的誓约具有同一性”，默默反驳无情滥情的时代。木心毕竟有着与众不同的他人原则：

我愿他人活在我身上

我愿自己活在他人身上

这是“知”

我曾经活在他人身上

他人曾经活在我身上

这是“爱”

雷奥纳多说

知得愈多，爱得愈多

爱得愈多，知得愈多

知与爱成正比

——木心《知与爱》

这样的爱，以耶稣为其象征最为恰当：“耶稣走向各各他，再重复重复也看不厌”（《温莎墓园日记》）。木心曾说，他“差一点就是有神论，差一点就是无神论”。对他而言，耶稣是集中的艺术家，艺术家是分散的耶稣。他心目中的艺术家涵盖极广，包括我们归为哲学家的老庄、诸子百家、蒙田、尼采、爱默生，还有各派宗教的启蒙者，等等。

1985年左右的木心

木心一生锲而不舍所追求的，是包括文学在内的艺术。他心里的艺术，与无情滥情截然相反，也难以被无情滥情的时代理解。他相信的是有力量的美学，艺术激发的生命意志力，足以抵抗一个又一个的逆境。他相信艺术蕴藏着博大精深的智慧，足以使个人在孤独的处境中保持清醒的判断。真正的艺术家不会陷入某个固定模式的囹圄，而以古今中外所有伟大的艺术家为其楷模和源泉。艺术使我们重新认识高贵，高贵出于平凡，出于平等待人的谦卑。艺术家，“贵而不族”。木心和我都很喜欢《红与黑》，常常谈到被人误读误解的于连。《红与黑》所彰显的高贵，既是蔑视—蔑视应该蔑视的人和事，也是爱—以内心的激情去爱值得爱的人和事。爱人，爱生命，爱命运： amor fati ！

艺术的启迪从源源不断的生命中涌出，只有在有限生命中追求无限可能性的创新者才担得起艺术家的称号。艺术家懂得爱，懂得高贵，因为他们将生命意志置于与宇宙永恒生命的对话中。因为如此，艺术家能够辨识人性中的种种扭曲和丑恶，懂得善恶的深意：“无善无恶是心之体，有善有恶是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王阳明）。

记得有一次我和木心“抬杠”。他说海德格尔的行文太繁琐艰涩，不必花功夫读他。我说，我正准备要走进海德格尔。木心大概喜欢我的倔强，于是给丹青他们的文学班讲了这件事。隔了这么久的时间，已经翻过了海德格尔这一页，还是想借今天的机会给先生一个最简短的读书心得：海德格尔的方法固然繁琐，不像我们东方人简约灵活，但他在《艺术作品的起源》里证明了一个不容易证明却值得证明的道理：艺术的本质就是生命的本质。因为这一点，我们应该向他致敬！

木心多次告诫我：“艺术的道路是伟大的，但是如果走在这路上的人不伟大，会被这条路给拱出去”。

他说：“艺术自有摩西”，意思是：艺术家对艺术的法则也要了然于胸。

阅读是最好的怀念。今天许多人在读木心，但，要多读，因为他的作品远不止于《从前慢》；多读还意味着读木心也读的作家和作品，扩展视野。

读懂木心，还要多注意木心的文学形式，注意他文学叙述的丰富多样。这样的工作做得还不多。我不赞成一个的研究方法，是把木心虚构的作品当作了他自传的资料。这样恰恰忽略了他的文学性，所做的研究也不够可靠。

最要紧的一点是， 爱木心，就不要把他的艺术思想当作拍卖品，当作市场的交易。

木心的作品写给有心人。看似艰涩的文字，读懂了其中的伤心动情之处，也就豁然开朗了。

感谢你们给我机会，在这个特殊的时刻讲几句纪念木心的话。木心与我们同在：

待到其一死

另一犹生

生者便是死者的墓碑

唯神没有墓碑

我们将合成没有墓碑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