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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82：从苏轼到苏东坡的人生蝶变（二）

来源：生活好品牌时间：2020年12月09日 07:28

原标题：1082：从苏轼到苏东坡的人生蝶变（二）

苏东坡

苏东坡《寒食帖》。

陆游

□夏钦

1080年的春天，黄州的土地上多了一名来自京城孤独的异乡人，他时而在田间地头闲逛，时而对着山野怒放的花朵发呆，时而冲着呢喃的鸟雀出神，时而迎着友善的百姓喃喃自语。他就是苏东坡。

乳母来了，妻子来了，儿子来了，在弟弟子由的带领下，时年五月，一家子二十几口人在贬地黄州小别重逢，好在，在老友、鄂州知州朱寿昌的帮助下，苏东坡一家人在紧临长江边的临皋亭有了个像样的安身之地。临皋亭是一个废弃不用的官府水上驿站，但即使这样，给一个戴罪之人居住，也是要承担风险的，对苏东坡人品的认同和才华的倾慕，让朱寿昌赌上了自己的前途。朱寿昌清楚地记得，自己早年辞官寻母的美德经东坡在朝廷时的诗文传诵，让他成为官场有口皆碑的清流，而那篇诗文暗中对李定母丧不孝的讽刺，也加剧了李定在“乌台诗案”中的报复性还击。

一

耕种荒地自号“东坡居士”

最紧急、最现实的问题，是解决一家人的生计。对于疏于钱财管理、花钱大手大脚的苏东坡而言，平生第一次不得不精打细算，思谋如何把自己不多的积蓄花在刀刃上，即使实行他创造性想出来按天开支150钱、一个月4500钱限额经费的方案，也仅够一大家子维持一年基本的生计。

一年后怎么办呢？好在追随了他二十年的马梦得更懂人间烟火气，马梦得与黄州太守徐君猷原本是好朋友，加之徐君猷对苏东坡的才学又十分景仰，经不住他的软磨硬泡，把位于城东一个小山坡上废弃的五十多亩营地批给了苏东坡。

从此，一双握笔的手，开始紧握锄头；一个巡视偌大辖区仰望星空的太守，把视野脚踏实地收紧到五十多亩贫瘠的坡地；一个指点江山意气风发的书生，开始谦卑地向老农请教农事：疏浚的枯井出水了，田间的幼苗出土了，坡上的野菊盛开了，这些在农夫看来年年岁岁相同的寻常细节，都让东坡狂喜不已。

东坡荒地的耕种，让一大家子人吃上了苦中作乐的“二红饭”，暂时没有了果腹之忧。

睿智的苏东坡猛然发现，要实现年少时的理想，时间对于他而言，变得渺茫而奢侈。此时，47岁的苏东坡在人均寿命只有三十多岁的北宋而言，已经属于老龄了，而锐意激进改革的神宗皇帝才34岁（没有人会预料到精力充沛的神宗皇帝会英年早逝），关键在神宗皇帝的眼中，“苏轼非佳士”。那时苏东坡并不知道，从英宗到神宗，都一直有起用甚至破格提拔他的意图，只是一个人的成长在改革的大势推进前，皇帝选择了依赖改革的宰相，就要在某些细节诸如苏东坡的任用上做出妥协。

既然“万事如花不可期，余年似酒那禁泻”，在黄州筑屋，就成了一个理性决策之后的现实选择。

时光是个神奇的魔术师，那块位于山坡上废弃的营地因位于黄州城东，当地人称之谓“东坡”，而苏轼所仰慕的唐代大诗人白居易也曾在忠州一个叫“东坡”的地方种树自娱，这样神仙般的日子，也是苏东坡理想的生活方式，于是苏轼自忖其中颇有因缘，故将自己取号“东坡居士”。

二

东坡雪堂著书立说

在坡地的高处，苏东坡盖了三间草房，旁边是一个用来观景和休息的茅亭。元丰五年（1082年）二月，房子落成之日，时逢黄州下起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的雪花将大地妆扮成银装素裹的世界，也下在了诗人冰清玉洁的心中，勾起了诗人的创作欲望，索性将屋内四壁绘上雪花，将新建的房子命名为“东坡雪堂”。在邀请左邻右舍来庆贺东坡雪堂落成时，诗性大发的苏东坡当即挥就一篇独特的《雪堂记》，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东坡雪堂建成后，偏远的黄州多了一张宁静的书桌。苏东坡白天在田间劳作耕种，为生计奔波；晚上在东坡雪堂著书立说，思考宇宙世界，为灵魂歌唱。《易传》九卷、《论语说》五卷基本完成，《书传》开始动笔，苏东坡一生最看重的学术思想，多数是在这里夜复一夜的思考、写作中形成的。后世将这一自成一家的学术思想，称为“苏学”。

有了东坡雪堂的苏东坡，将苦难的贬谪生活，过成了很多人羡慕的诗和远方，他在田间耕作之余，将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中的句子打乱，重新组合起来，配上当地民歌小调，教家人吟唱。这样的画面，想想都觉得温馨。

几十年后，苏东坡的崇拜者陆游来到黄州，惊喜地发现，东坡先生修建的雪堂还在，可供凭吊的景色依旧，梅花依旧盛开，堂前的树林更加茂盛，雪堂正中间的墙上挂着苏东坡的一幅画像，东坡先生身着紫袍，头戴黑帽，手里拿着拐杖，倚坐在一块石头上。这个今天后人也尊称为大师的诗人陆游，是苏东坡的忠实铁粉，在东坡的老家眉山，陆游留下的诗句“孕奇蓄秀当此地，郁然千载诗书城”，正成为一座城市对外推广的宣传语。

三

寒食节作《寒食帖》

对于个体而言，于绝境处找到一条生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在我的案前，放着苏东坡的书法《寒食帖》，它将我的思绪带到1082年的寒食节，看一场下在中国书法史上的雨，是如何在诗人的心中酝酿汹涌，如何在诗人的笔下起转承合，如何在跌宕起伏中一气呵成。

寒食雨二首

自我来黄州，已过三寒食。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今年又苦雨，两月秋萧瑟。卧闻海棠花，泥污燕支雪。暗中偷负去，夜半真有力。何殊病少年，病起头已白。春江欲入户，雨势来不已。小屋如渔舟，濛濛水云里。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那知是寒食，但见乌衔纸。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也拟哭途穷，死灰吹不起。一年心情良好的开端，挡不住生活柴米油盐缺失的尴尬。东坡雪堂落成不久，你过了几日陶潜、白乐天式的田园生活，白天到东坡田地上耕种，荷锄而立，看风吹麦浪，瓜果摇曳，听虫鸟啁啾，泉水叮咚，累了就在阳光下打个盹，做会儿白日梦，晚上回到长江边的临皋亭，在滔滔江水的陪伴下，在《易传》《书传》和《论语说》的世界游走。一方面是完成父亲未竟事业的嘱托，另一方面也是儒家“三不朽”中，“立言”自我价值的实现。

笔走龙蛇之际，东坡给我们留下了两首悲苦的《寒食雨》，留下了我们今天熟悉的《寒食帖》。我试图用今天的白话，生硬地复原东坡先生当时的心境，不知是不是一种冒犯——

不知不觉间，我来到黄州已经度过了三个寒食节。年年我们都爱惜春光，想将它挽留，春天却自管自归去，不容人的惋惜。今年的春雨绵绵不绝，寒气像秋天一样萧瑟，令人心情十分郁闷。独卧在床听到雨打海棠的声响，想象它胭脂样漂亮的花瓣像雪片凋落在污泥上，心情就十分难受，这可是我的故乡才有的名贵花种啊。美丽的花儿在雨中快凋谢了，就像被造物主半夜背负而去，让人一点办法都没有。雨中凋零的海棠和患病的少年康复后头发衰白，又有什么区别呢？

春雨下个不断，引得江水高涨，屋外的水好像就快要浸入门内，年久失修的临皋亭屋顶瓦石脱落，到处漏雨，雨势却没有停止的意味。我破旧的小屋宛如一叶渔舟，漂荡在濛濛水云里。厨房里空荡荡的，锅里只煮着些寒菜，潮湿的芦苇燃在破灶底，烟熏火燎的让人睁不开眼睛。突然看见乌鸦衔来烧剩的纸钱悄然飞过，才想起今天是一年一度的寒食节。唉，想要报效朝廷，奈何天子的宫门有九重，可望而不可及；想回故乡祭祖，奈何路途迢迢，关山万里，有家难归有祖难吊啊。我只想学阮籍作穷途痛哭，心头却似死灰，不能复燃。

名动京城的制科奇才，寒食节居然过着如此凄苦的生活！

十八年后，这幅著名的《寒食帖》辗转到了同样是书法名家的弟子黄庭坚手中，黄山谷激动不已，挥笔在诗稿之后写下这样的题跋：东坡此诗似李太白，犹恐太白有未到处。此书兼颜鲁公、杨少师、李西台笔意。试使东坡复为之，未必及此。它日东坡或见此书，应笑我于无佛处称尊也。

一幅后来被业界称为“天下第三行书”，与书法大家王羲之的《兰亭序》、颜真卿的《祭侄稿》齐名的书法佳品《寒食帖》，就在这个悲苦的寒食节，在你笔走龙蛇之间，不经意地诞生了。而斯时斯境，你只不过是想用笔，书写你悲愤苦闷的内心罢了。

第二天是清明节，对于东坡先生你而言，可谓是一个无米无面、“弹尽粮绝”的清明。正是在这个无奈、孤独、无助、寂寥的清明，清晨一大早，你收到了黄州太守徐君猷特遣专人送来子夜采得的新火，感激之情，溢于言表，乃作《徐使君分新火》诗，以示谢意。

“吾书虽不甚佳，然自出新意，不践古人，是快也”。东坡先生，对书法，你不迁就从于规则而制订新的规则，实际上，对于绘画而言，对于宋词的探索突破而言，你又何尝不是这样的呢？《新岁展庆帖》《人来得书帖》《职事帖》《一夜帖》《梅花诗帖》……业界认为，代表你一生书法艺术最高成就的作品，基本上都是在黄州完成的。而《寒食帖》，是你书法世界灿烂星空中最耀眼的明珠。

元丰五年的这场雨，让苏东坡困苦的生活雪上加霜，但却造就了书法史上一件国宝级的佳作。对于苏东坡而言，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谁说得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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