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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书评 | 在超真实中寻找真实：《一日顶流》中的伦理、情感与技术逻辑（胡游）

来源：生活好品牌时间：2025年06月17日 10:43

石一枫

1979年生于北京，1998年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文学硕士。著有长篇小说《漂洋过海来送你》《入魂枪》《心灵外史》《借命而生》等，小说集《世间已无陈金芳》《特别能战斗》等。曾获鲁迅文学奖、冯牧文学奖、十月文学奖、百花文学奖、小说选刊中篇小说奖等，作品入选中国好书年度好书，新时代文学攀登计划，中国小说学会年度榜单等。

长篇《一日顶流》（石一枫）首发《收获·长篇小说2024冬卷》

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美国著名印象派风景画家威拉德·梅特卡夫（Willard Metcalf，1858-1925）

《收获》书评·276

在超真实中寻找真实：

《一日顶流》中的伦理、情感与技术逻辑

文|胡游

石一枫的小说《一日顶流》从2022年回望1999年，以一种“时间折叠”的方式重新激活了“九十年代”的书写维度。与以往侧重市场化进程、伦理滑坡与个人欲望裂变的小说不同，《一日顶流》独辟蹊径地将目光投向一个相对被忽视的层面。它聚焦技术、网络与数字生活的兴起对个体伦理与情感结构的深刻影响。1994年中国正式接入互联网，标志着数字时代的来临，而1999年既是世纪之交的“连接点”，也是虚拟世界大规模闯入中国人生活的前夜。《一日顶流》正是以这一关键节点为历史锚点，从虚拟网络中的父子关系、流量神话下的个体异化，到数字情感的拟像与“超真实”现实的生成，描绘了人在技术逻辑与情感伦理之间的拉扯状态。

《一日顶流》最早发表在《收获》长篇小说2024年冬卷，2025年3月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它却不只是对当下互联网社会的批判性观照，更是一种“未竟的九十年代小说书写”的延续。当技术越来越成为人类情感的中介，甚至替代现实中真实的人与人的交流，我们如何在“超真实”的谜团下重新触摸人的真实？小说所提出的正是这一现实性的问题。在算法、流量、人工智能等现代机制对人的规训与模仿中，个体还能否拥有天然的、非异化的、自我生成的存在？

一、网络伦理的重构：虚拟空间中的父子关系

1999年，胡莘瓯的父亲胡学践因妻子的意外死亡而陷入“精神崩溃”，他试图在网络中寻找导致妻子意外的根本原因。似乎只有在网络里，他才是一个得以正常活着的人，也在某种程度上缓解了他内心的愧疚。胡学践一开始沉浸网络聊天室与论坛，后来进入网络游戏阶段。伴随的是个人电脑的不断更新换代。小说从胡莘瓯的视角来看，父亲俨然是一个活在虚拟世界中的人，网络构成了他的真实生活。这一变化表面上是胡学践借助网络逃避现实，实则揭示了技术如何在人的精神世界中逐渐占据主要地位，并构成了一种“替代真实”的存在方式。

具体而言，胡学践的网络沉迷不仅仅是技术的兴趣，更是属于一种创伤修复机制。他的妻子在他儿子的面前消失，儿子受此打击，很长时间已然忘记了母亲的名字。他也因为妻子的意外深感自责。他的“上网”不仅仅是为了追寻事情的真相，而是为了挽救和弥补自己内心的“空旷”。从这一意义上，网络技术也好，以及小说后面涉及的人工智能也好，都不能视为单纯的工具，而是人为了情感危机所制造的一个“容器”。

当然，我们可以看到胡学践沉迷的某些“后果”。因为胡学践疏于管理，他儿子胡莘瓯和李蓓蓓两个孩子时常处于无人管教的状态。这就有了小说开头“1999年，五岁的胡莘瓯爱上了李蓓蓓。”（P3）可以想见，小孩子懵懂的爱并非成人世界里的爱，只是小孩子之间孤单无靠状态下的依恋。李蓓蓓和她的母亲暂时弥补了他童年岁月中缺失的那一部分。当李蓓蓓要离开的时候，胡学践告诉胡莘瓯通过网络他们还可以取得联系。胡学践对网络世界的陶醉在隐形中控制着儿子胡莘瓯的生活。胡学践这样跟胡莘瓯说：“如果李蓓蓓记住了他在那个世界的地址，也就可以在真实的世界里找到他了——不管过了多久，不管身在何方。”（P52）在父亲的影响下，胡莘瓯也开始注册上网，有了自己的“伊妹儿”。可以说，小说的上篇很大篇幅，胡莘瓯都在努力寻找自己“伊妹儿”的密码，他想找到李蓓蓓。这构成了他继续前进的主要动力。胡学践作为网络技术的鼓吹者，他也正是作为数据代码的支持者和实践者，获得了胡莘瓯某种人类伦理上“父亲”的引导角色。在某种程度上说，《一日顶流》虽然借由年轻人的视角来诉说父子成长、身份和情感在技术中的转换，却不是单一的二元对立设置，而是让父亲承担了技术的“先锋”，儿子则是技术的“继承者”角色。这就使得两者之间的父子重新回归到了传统的伦理坐标，技术作为中介，反而发挥了很重要的作用。

然而，胡学践和胡莘瓯的父子关系也在流量时代面临着伦理的解构。胡莘瓯成为顶流后，他竭力躲避那些镜头和闪光灯。他的父亲胡学践为了蹭流量寻找“海角论坛”中的“老神”和马大合合谋，暴露了胡莘瓯的住址。胡莘瓯和父亲决裂，他觉得他的父亲都没有管过他。他脚步稳健，头也不回地离家出走。胡莘瓯的反应体现了虚拟逻辑碰上家庭伦理的冲突局面，虚拟的流量回馈到现实情境时，承担心理压力的个体总是面临着各种意想不到的后果。胡莘瓯并未沉醉于那个光鲜的角色，反而是竭力避免被拍摄、被曝光的处境。他渴望的，只是与真实的、温暖的家庭伦理关系。然而，当他意识到自己的父亲胡学践也成为流量中的一环时，他往日成长历程中所经受的委屈喷薄而出。他父亲不仅没有保护好他，反而主动向外人泄露自己的行踪，从而和别人达成交易。曾经的辛酸与泪水都和如今的“愤怒”交织在一起。他头也不回地离开，象征着他对父子关系的拒绝，也是对“被流量收编”的父子关系的逃离。

这表明在网络曝光成为日常，深度介入人们的日常生活时，传统伦理（父子亲情、家庭信任）已经无法以原有的形式存续。网络空间不仅改变了人们表达的途径和方式，也侵蚀了家庭的伦理基础。胡莘瓯和胡学践父子所要面对的是点击率、热度和注意力，也是此种状态下的人性复杂。但是胡莘瓯不懂父亲隐藏多年的“心结”，只看到了父亲对自己缺乏关爱、陪伴的一面。这其中的缝隙，正是技术时代伦理困境的真实缩影。

最具象征意义的是，父子在山沟中意外重逢。现实的相互鼓励与扶持，共同获救的经历最终打破了虚拟空间带来的创伤和壁垒，他们都回到了各自肉体中。两人遭遇危险的时刻成为伦理修复的契机，他们只是脆弱需要彼此关怀的人。小说结尾让父子和解，也进一步表明了作者的潜在态度，网络空间并非不能承载伦理，但是需要通过让位现实的身体经验来实现重建。

二、情感拟像的崩塌：“超真实”下的见光死

“千年等一回”不仅是1990年代风靡全国的流行金曲，也成为了胡莘瓯面对机器人慧行时记忆苏醒的触发点。他做梦都想重新记起自己“伊妹儿”的六位数字密码。想当初，他曾为忘记密码而痛苦流涕。如果他无法找回这串密码，他的“伊妹儿”将不复存在。李蓓蓓的过去无从唤醒，更无法从胡莘瓯的记忆中重新浮现。

在机器人慧行的帮助下，胡莘瓯阅读了李蓓蓓发给自己的“伊妹儿”。那些文字中藏着李蓓蓓所写下的生活片段，其中既有日常的细琐情绪，也有对生活本身的疑惑与想象。当然，李蓓蓓的“伊妹儿”中更多的还是对胡莘瓯的无数想念。那里有一座情感的蓄水水坝。当胡莘瓯打开的那一刻，这些情感不是通过面对面的方式传递的，而是通过数据代码、电流转化为机器字体实现的。这种借助技术进行的情感表达，显然不同于传统人际交往的体验，却在数字时代成为了普遍的“现实一种”。

胡莘瓯读完最后一封信，已经逝去的世界已然复活过来。他对李蓓蓓的过往已然有了更清晰、明确的认识。系统显示李蓓蓓给胡莘瓯写信开始于2008年。李蓓蓓告诉他，自己在上海念大学，毕业后去了上海重点小学当老师。胡莘瓯在现实和虚拟（李蓓蓓的“伊妹儿”）之中穿梭，直到见到李蓓蓓信里提到的“她”。大致了解到李蓓蓓的生活经历后，胡莘瓯偷偷在暗处观察着她。可以想见，胡莘瓯借由“伊妹儿”已经建构了一种典型的“数字情感”存在形态。这不需要依赖目光、触碰和声音来确认彼此的情感关系，而是依靠编码过的信息系统来完成自我表达和他者的理解。这种转变并非情感的消失和共鸣能力的弱化，反而是对感知方式的根本重构。这时，李蓓蓓似乎成为了胡莘瓯眼中的“超真实”载体。尽管李蓓蓓发来的邮件都只是一个个符号、数据代码，而并不是现实的简单再现，而成为现实本身的替代物。在胡莘瓯看来，李蓓蓓的电子痕迹，仿佛正在另一个数据的世界中“上演”着她的人生。

然而，在现实世界，李蓓蓓和另一个女孩眼神交错，情意流转。当胡莘瓯发现李蓓蓓遇到家长的“对峙”，他毅然决然站出来，将自己暴露在公众面前。事后，李蓓蓓没有和胡莘瓯当面寒暄，只留下李蓓蓓妈妈来处理这一个烂摊子。小说里写道：“李蓓蓓的目光只为他停留了一瞬，接着就滑向别处。看到胡莘瓯，她的反映似乎和那些路人没有区别。”（P334）这表明，胡莘瓯借由“伊妹儿”塑造的李蓓蓓形象，只是一种虚妄的情感。

如果说“伊妹儿”中的李蓓蓓构成了胡莘瓯与之进行情感交流的“超真实”界面，那么现实中的李蓓蓓则是以冷漠疏离的方式打破了这一拟像。虚拟空间里的李蓓蓓，只是数据和符号中“存活”的人。现实里的李蓓蓓则表现出完全不符的情感反馈。这种割裂也表明，所谓的“虚拟情感”与现实情境中的情感状态并不等价，它可能只是一种单向建构，只是主体“欲望的投射”容器。

在这一点上，《一日顶流》对“超真实”的描述进行了微妙的修正：技术确实能够帮助构造拟态的情感空间，但是当虚拟遭遇现实。虚拟空间容纳的情感会很快遭遇现实的“崩溃”。当胡莘瓯走出那个虚拟的“伊妹儿”时，他的情感并未得到如期的回应，反而显得是他单方面的一厢情愿。这也描述出了“超真实”祛除神秘面纱后的危险，技术情感终究存在不可避免的局限。建立在假定预设和凝固时空中的“印象”，一旦进入身体性与现实权力介入的场域，便有可能迅速瓦解。

三、流量机器与人的消失：顶流制造的技术逻辑

小说《一日顶流》围绕胡莘瓯展开三条主要叙事线。其一，胡莘瓯与父亲胡学践的关系在经历破裂后被重新调式与修复。其二，胡莘瓯与李蓓蓓的情感波动，则是“超真实”的虚妄与幻灭。其三，胡莘瓯在马大合和李贝贝等人的误打误撞中意外成为“顶流”。小说通过这三条人物关系的叙事线，分别回应了虚拟时代中个体在伦理、情感和身份三个层面的人的“存在性”追问。

第三条人物关系线索是胡莘瓯成为“顶流”以及他之后的一系列存在危机。胡莘瓯成为“顶流”的过程本身就十分无厘头。他因为对来到自己家的充当“护工”角色李贝贝的心生怀疑。胡莘瓯原本要从灯笼里面“生出来”，在直播时却出现意外，直接将自己的脸暴露在摄像头前，还喊出了经典台词：“谁来管管我——”“我该怎么是好哇——”（P144）。从此他成为了顶流“求管哥”。然而，“求管哥”被推上流量顶峰，并非是他的人格魅力或才华横溢成就的，而是算法、舆论和社交媒体联合所造就的一种“流量神话”。小说在分析“求管哥”何以成为顶流，给出的三个原因，不外乎集合了时代的审美倾向与社会痛点，以及网络所带来的指数传播效应。胡莘瓯并非个人主动造就的“顶流”，而是一场戏剧性的造神，是技术对个体主体性的“挪用”与“控制”。因此，胡莘瓯与父亲、四舅等决裂，奔走天涯，他成为“顶流”，也失去了人之为人的自由。当人成为流量和技术逻辑的产物，他就无法真正控制自己的命运，而是成为网络数字系统里，承载流量幻想的符号“容器”。胡莘瓯成为顶流是一种意外，除了他，人们还可以不断借由技术逻辑，再造新的“顶流”。就像小说里写的那样，除了“求管哥”，还有某某某和某某某。不消多日，顶流胡莘瓯也沦为了网络挖坟的对象、流量的干尸。这就是最好的证明。

“造神”行为是资本与大众耦合的结果，他们的不断换血也正说明这场表演背后的“匮乏”。顶流并不能真正带来主体的安慰。相反，它反而不断重申人类对控制的渴望与对自我存在的怀疑。一方面，流量神话不断推动着新的“顶流”崛起，又迅速摧毁。这些人造偶像的出现与消失，正是人的存在日益拟像化和消耗化的过程。然而，对“神”的渴望说明了人对自身存在状态不确定性的担忧，也是信仰缺失之下灵魂的涣散。“顶流”就像他们努力抓住的救命稻草。但是，他们并不满足。《一日顶流》还展现了人类试图通过技术制造更“理想化”的人类形态，比如机器人慧行等，这是对“本真人性”的另一种模拟与异化。

在法斯宾德的电影《世界旦夕之间》中，导演描绘了一种令人不安的未来世界：处在现实世界中人可能只是由超级计算机模拟出来的系统，而其中的人类也不过只是一个个“身份单元”。法斯宾德的电影，已经冷峻地揭示出现代社会中真实与虚拟模糊的界限。人无不处在控制之中。真实世界不是眼前的表象，可能只有精神、理念才是唯一真实的存在。石一枫的《一日顶流》，在主题上与之形成了某种隐秘的对话。《一日顶流》里，网络空间成为现代人寻求人生路径，安放个人身心的空间，也成为了构筑身份的主要场域。也正是在这场信息社会与技术加速的浪潮中，资本与大众共同狂欢，为了缓解自身的焦虑、孤独与不安，编织一个个与现实世界平行的“虚拟现实”。更确切意义上，人工智能也好，顶流制造也好，都是一个个不断“造神”的空间。

可以说，在技术与资本交织构建的网络社会，短视频中“顶流”神话生成已经不是宗教经验的产物，而是算法、流量和技术逻辑下“神”的生成。这原本是人为了迎合娱乐和解放自身需要制造的“机器”，但却导致了人的消亡。胡莘瓯看到了网络流量世界中那一双双眼睛，不断窥探、监控着他的生活。他不断逃离，不断远离人群，直到逃向了一个“岛屿”。这个岛屿里的僧人并不认识胡莘瓯，他由此才获得了短暂的安宁。但是他慢慢发现，这个唯一的“岛屿”也暗流涌动。他内心的魔障不破除，他无处可逃。为了“人”而运作的流量与技术体系，可以不断塑造明星，逐渐放大个体的能量，实际上却压制了“人”，导致了人的消亡。正如小说里面的胡莘瓯，他宁愿没有人认识他。这“人的消亡”并不是生物和社会意义上的终结，而是个体在情感、经验和行动中的退场。“人”只能成为流量机器，而不是真实的存在“自我”。

结论

人工智能时代是比网络时代更为迫近“人的存在”之问的阶段。《一日顶流》质询了人能够在技术逻辑主导的虚拟时代，体验“真实”的伦理、情感与自我。小说的结尾回答是比较悲观的。现实中真实的人被简化为某种流量的符号，真实的生存被遮蔽或被遗忘。当人被重新移植到另一个世界，格式化为算法符号。人就不再是经验的中心，而是沦为被观看、被模拟和被构造的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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