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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斯《座头鲸来到香港》:作为日常颂歌的香港城市书写

来源:生活好品牌 时间:2025年06月24日 11:24

继2018年出版《雷声与蝉鸣》之后,香港诗人梁秉钧(笔名也斯)的诗歌合集《座头鲸来到香港:梁秉钧五十年诗选》(以下简称《座头鲸来到香港》)终于抵达内地。从这部精当的选集中,读者可以管窥香港诗歌及其背后的香港文化在50年间的变容。

当内地诗坛于1990年代进入后朦胧诗时代,并深深陷入对“后现代性”的语言焦虑时,梁秉钧与他所代表的香港诗人们,却透过对法国新小说、拉美文学、美国地下文学的译介,在楼宇的参差间,发现了属于香港的后现代状态。这一独特的城市诗学的影响绵延至今,其冷暗、坚硬与疏离,构成当下香港诗歌风格调色盘的主要色彩。

然而,梁秉钧的诗歌书写并未止步于对西方后现代性理论的征用。50年的漫长写作生涯中,他既可以用典型的后现代手法,破除雅俗边界,让词广泛地与艺术、时尚、饮食、流行文化等驳杂的场域共振,将有关香港的一切纳入其诗歌语料库,又可以回归纯粹古典的笔法,透过对经典现代主义诗歌风格的戏仿,拆解它们背后的语言生成逻辑。《座头鲸来到香港》由此猬集了绝大多数影响香港诗歌甚深的诗歌技法,其随着写作进展而愈发宏阔的文化视野亦不断提醒读者,在香港诗歌中,存在着某种既独立于中国内地诗歌,又与它们藕断丝连的现代感性,以及奠基于此一感性之上的后现代书写。

梁秉钧(1949-2013),笔名也斯,香港著名诗人、小说家、散文家、学者。多次获得“香港中文文学双年奖”,2012年香港书展“年度作家”,被誉为“香港文学形塑人”。

撰文 | 谈炯程

《座头鲸来到香港》

作者:梁秉钧

版本:雅众文化|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2025年1月

从雷声与蝉鸣出发

在内地,梁秉钧诗名不彰,但他之于香港文化的意义,却非同寻常。在他之前,香港是舶来文学思潮荟萃、交织的地方。有时,是诸如戴望舒、茅盾、张爱玲、刘以鬯这样的南来文人,携带“五四”新文学的余烬,在此地重新酝酿一次燃烧,亦有时,是自泰西缓慢吹拂至香港的各种主义,在维多利亚港的熏风中被腌制成一处处发霉的盆景。这些遭反复征用的主义,如同挂进语言的钩子里的一件磨损严重的旧外套,再难承受新的重量。是由,无论是肇始于内地,还是流通于欧美,那些迟来的思潮仅仅是像无脚鸟一般掠过香港,留下一簇簇文学史的阴影,旋即起身,徙向自己原本栖身的词语码头。

香港文化笼罩在冷战阴霾中,或成为美金驱动的“文学”,或单纯服膺于消费社会的商业逻辑。正如1967年7月25日尚在浸会学院(今香港浸会大学)读书的梁秉钧在发表于《星岛日报》“大学文艺”栏目的《略谈当前文艺》一文所说,“虽然像每个时期一样,此刻的香港有它众多的读物,和那么众多的艺术演出展出,以及一小撮自以为占一席位的权威人士”,然而诗人注意到,彼时在香港,“文艺并没有必然的方向”,高谈阔论着为文艺定调的人却为数众多。

而在1970年代,梁秉钧式的本土香港诗歌开始于这样一个时刻,诗人突然发觉他无可避免地陷入某种被抛状态,被判决成为香港这片暧昧、迷茫的狭小土地上的“永久居民”。梁秉钧猬集于首部诗集《雷声与蝉鸣》中的早期诗作,即体现了此种在政治与文化的夹缝中生长的香港诗歌的主体性。这些篇什,亦见于诗集《座头鲸来到香港》的第一辑“青果”与第二辑“形象香港”。

《雷声与蝉鸣》

作者:梁秉钧

版本:青马文化|四川文艺出版社 2018年2月

梁秉钧的现代感性在此二辑中发轫。这多少得益于他在学徙期时对“五四”名家、“旧俄小说”及刘以鬯的香港书写的熟稔。如其在1992年10月刊于台湾《文讯》杂志中的《现代小说家刘以鬯先生》一文所写,1962年,正在上中学二年级的梁秉钧在《星岛日报》上读到了刘以鬯的连载小说《酒徒》。这部作品,让他看到“现代小说的技巧和反思精神,可以转化为对香港现实的感慨”。而不仅仅是他,“我们这代人恐怕都受惠于刘先生的‘固执’与‘坚持’,从文学和政治媚俗口味控制的大局下救出了篇篇作品,令我们对于中国现代文学有新的认识”。因此,当1970年代初追摹余光中之典范的“余派”在香港诗坛崛起时,正是梁秉钧在香港报章的方寸之间,辟出一小块园地,如《大拇指》《四季》《文林》等,以容纳香港本土诗人对香港地景的诗意凝视。

这一时期,梁秉钧惯于使用那种浓缩、凝练、紧凑的口语。在他笔下,词语如同方糖,原本坚硬、干燥,却在诗人精心编织的语境的氤氲之气中化开。很多时候,梁秉钧制造语境的方式,出人意料地简单且有效。如同其写于1974年的名篇《中午在鲗鱼涌》,这些诗都系于一个具体的位置,地理的确定性构成了第一重文化语境。在其中,诗人又以步移景异的白描,勾勒出香港各区都市生活的斑斓碎片。

而从诗行的组织形式来看,《中午在鲗鱼涌》一诗亦是典型的1970年代香港诗歌。为了把生活中林林总总、琐碎如苔藓的细节连缀起来,梁秉钧的解决方式,是将“有”“有时”这些词摆置在诗行开头处,以做起兴之用。如此技法,类似电影中的硬切,画面被这些“有时”强硬且非逻辑地分割开来。彼时梁秉钧对新浪潮电影、法国新小说与美国作家亚伦·加普罗(Allan Kaprow)“突发性演出”技巧的吸收,共同演化出了此种碎片化、平面化、反深度、去中心的日常之诗。在雷声与蝉鸣的围绕之下,诗人不仅为后世诗人提供了一个书写香港的范式,也将某种后现代的张力与开放性引入香港文学之中。

与新古典主义“余派”的风雅之诗相比,梁秉钧这一时期的诗歌粗糙、咸涩如礁石。然而和台湾新古典主义一样,梁秉钧的诗歌仍可被视为“五四”以来新文学传统的遥远回声。他无意于写久经提纯以至于容不下一点尘埃的诗歌,相反,他让生活的杂质涌入词语之中,从而在词与词之间产生更多意义的豁口。这些平实的文字由此被升华为一份见证,稀释着大众文化对香港地景的阐释霸权,但最终,它们会与大众文化共生,被挪用,被改编,被视觉化,继而成为香港文化景观的重要组成部分。

明信片上

梁秉钧的凝视之诗

1978年,梁秉钧赴美进修,此后,他的写作逐渐能够在一个更广阔的世界性文化场域中展开。此一时期,对于诗歌、散文、戏剧、小说、文学评论、文化研究等诸多门类,他表现出极为广泛的兴趣,其学术写作与文艺写作往往能够并行不悖。诗人时常自嘲,正是香港社会对文化的结构性漠视,迫使以文化为生的香港诗人不得不成为一个多面手。但也正是香港在链接世界文化方面的便利,使得梁秉钧可以从别处,间接地凝视他的本乡本土。写作生涯中期,他的诗歌所明确触及的地域,广至中国内地、欧陆与英美。

很多时候,他以在别处旅居的经验为透镜,解析香港都市生活的各色光谱。对凝视这一行为的反思,亦是1980年代至1990年代梁秉钧诗歌的核心主题之一。比照写于1990年的《布拉格的明信片》与1994年的《香港历史明信片》这两首诗,即可看出梁秉钧中期诗歌的关键特征,寄学术之幽思于对平凡事物的素描,同时,在书写异乡时,诗歌中细碎如潮涨潮落的背景音,总会提醒读者香港的存在。

也斯纪录片《他们在岛屿写作:东西》海报。

之于梁秉钧,明信片是合适的书写对象,因为它本身即是凝视的产物。大众对一片地域的集体想象,往往就寄存于明信片的窄小尺幅之间,并透过它,进入文化的复制与再生产过程之中。在看似攸关友谊的《布拉格的明信片》中,明信片似乎仍是配角,是友情叙事中的小道具。友人在浪迹布拉格街头的时候,不停地给叙事者寄来明信片,以至于叙事者最后感叹:“明信片总有新的风景,你却还是老样子:/不断勾引精壮的少年,迷恋老去的理想主义者/唉,老朋友了,我还能说什么?/我也知道明信片是不期待回答的。”叙事者近乎武断的结论,为我们留下一个疑难,何以明信片“不期待回答”?由此,我们可以进一步发问,诗中的对话者是否真切存在,抑或他只是在历史的罅隙之中飘荡的幽灵,诗人的另外一个自我?明信片之所以不期待回答,正是因为它所承载的挣扎于“诗与政治”“尊严与自由”间的东欧,无法对当下的复杂境况做有效回答。由此,梁秉钧的东欧旅居经验促成了一系列国际背景的诗作,其中一些篇什,以近似咏物的方式写成,甚至接近过去他反对的“余派”的惯常写法,如写于1991年的《木基督像》一诗。不同之处在于,梁秉钧的诗往往在凝视之余,带出对凝视的反思,它们不会被严丝合缝地嵌入一个具体而微的历史语境,成为某种怀古诗,而是不断质疑历史的生成机制,如同《木基督像》第三节的两个设问:

宗教的衣褶易在流传中定形

信仰的面目有时模糊而且残缺

虔诚观看者端详五官的细节

想进入更稳定的深心,可能吗?

是年轮、是剥落的树皮?

还是从木的本质里幻想出神奇?

同样的理路也见于1994年的《香港历史明信片》一诗。该诗更为直白地反思了明信片图像与历史书写的复杂关系。在明信片上,当下的、世俗的书写,总是与那些历史的宏大叙事毗邻,诗人却想要透过重建周围的世界,为我们赎回久已丧失的自我。因而,在此时,诗歌即意味着越过边界:

我在影像的旁边写字

潦草的字迹有时写入坚尼地城的小路

摩利臣山的第一所中国人学校

大使团访华途中在此驻马饮水的水塘

总想问历史是怎样建构出来的?

许多人曾经在画面上着色,许多人

把街道改上他们自己的名字,雕像

竖起又拆下,许多人笔墨纵横的滥调中

我给你写几个字,越过画好的

分寸

我们如何在往昔俗艳的彩图上

写出此刻的话?如何在它们中间描绘我们?

在同样写于1994年的《大角嘴填海区》一诗中,对凝视的反思,对历史书写之真理性的困惑,以一种更强烈的否定姿态被呈现出来。这首诗的核心语汇乃是“不”,诗人拒绝“嘲笑泛滥的影像”,拒绝过于轻易地“歌颂淳朴和自然”,拒绝说在填海区里“只有破碎”,拒绝认为“这儿一切只可以是/矛盾和嘲讽的对象”,拒绝“说所有事物/变化的这么快所以我们并没有/历史”。最终,诗人以对按下快门的召唤,对铆合于当下的即兴书写的肯定,结束了这首诗。在敲凿下那么多“不”之后,拒绝了那么多“时髦的观点”之后,他终于选择对香港诗歌的可能性说“是”。

图/IC photo

香港的故事为什么这么难说?

终其一生,梁秉钧都在为香港这片所谓的“文化沙漠”正名。香港作家舒非在《也斯的香港》一书的序言提到,梁秉钧不认同“来自外地的作家,对香港一知半解,在所知只有一鳞半爪的情况下便‘扮专家’写香港”。他的这一态度时常引起误解,在1997年7月27日刊于《明报》的《九十七张脸孔》一文中,他澄清道,自己并非“反对外来人说香港的故事,强调‘香港制造’”,他所需要关注的,是“在争夺说香港故事的过程中产生的种种问题”,而即使香港作家,也未必能点数清楚香港文化的每一个面向。文化研究学者所能描绘出的香港文化的地层,是无比复杂且在持续地运动与生成的地层,其中包纳着众多近乎相斥的文化因素,右翼保守思潮与激进左翼共存,民国上海的商业文明,嫁接在广府文化的茎脉之上。

《座头鲸来到香港》一书,是梁秉钧毕生至力于澄清及发扬香港文化的最终果实。而雅众的这一简体字版本,脱胎自台湾大学出版中心2014年出版的两卷本《梁秉钧五十年诗选》,并对原来的篇目进行精简,遴选出其中最具代表性的篇什。在其中,我们可以发现梁秉钧诗歌的多重向度,从早期着眼于勾勒在地景观的香港书写,到中后期更散文化,更重铺陈的“赋体诗”。诗人有意地克服了经典现代主义文学的城市书写范式,诚如其在1985年1月发表于《文艺》杂志的《在地下车读诗》一文中提到的,“我们这一代一开始就接受了艾略特对城市的看法,然后愈长大就愈离开他,希望有一个更广大更澄明的世界”。文章里,他提及聂鲁达、里尔克与奥登,这几位大家中,诗人尤其推崇里尔克,因为他的诗“本来就可以是包容一切,抚慰一切,承托一切的一只手掌”。故而,选择诗歌形式,梁秉钧刻意远离“地下车这样隆隆的划一的声音”,他的绝大多数诗行都充盈着本地口语的散漫音色,只有少数情况,如在“莲叶”系列的一些篇目中,他的诗行才会骤然收紧,变得严整、均匀,让语言的流动敛迹在切割成豆腐。更多时候,他的诗行甚至会碎成楼梯体,以模仿在城市中漫步的游离感。

而愈到其写作生涯的后期,他愈希望创造出一种作为颂歌的城市书写,并凭此超越艾略特式城市书写的单色调。日常愈发被提升为一种与历史的宏大叙事相对的神话。食物由此成为贯穿他写作生涯,并在后期愈发频繁出现的经典意象。诚如其在《食物、城市、文化》一文中所言:“食物显示了我们的美感和价值观,连起偏执和欲望……食物的兴趣开始,逐渐沉迷在它们跨越文化的历史中,那种充满了误解与了解的求索。”

写于1997年的短诗《鸳鸯Tea-Coffee》,时常被引为论述香港文化之特征的经典文本。诗人写到奶茶与咖啡的混合,追问在此种混合之中,是否有一方是压倒性的,足以“抹煞了对方”,抑或是我们依然“能够保留另外一种味道”。此处,诗人念兹在兹的,正是由城市生活的点滴生发出来的,“混和了日常的八卦与通达,勤奋又带点/散漫的……那些说不清楚的味道”。

作为诗人,他始终热爱香港狭窄空间内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之处,诚如其在九龙城寨动迁之际所发出的感慨,这样一个“混杂的,美丑各半的空间”,正是浓缩到极致的香港,它身处边缘,又被包裹进一个持续不断的例外状态之中,却仍有活力,为它的市民与诗人们,创造一种属于日常生活的,细碎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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