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地｜潘耀明：我所认识的蔡澜的父亲

文/潘耀明

2011年6月，香港城市大学艺廊展出我收藏的现代文人字画。我在整理时，发现有多封蔡澜的父亲——蔡文玄先生的信札。蔡先生的信谈到不少关于郁达夫在新加坡的行迹，不乏少人闻问的资料。

蔡文玄与柳北岸

蔡文玄先生是邵氏影业公司新加坡分公司的经理，业余写诗、作文，笔名柳北岸。

20世纪七八十年代我读过不少以柳北岸为笔名发表的新诗和文章，大多在新加坡《南洋商报》《星洲日报》登载过的，有部分诗作在香港《海洋文艺》刊登。我当时也偶尔给《南洋商报》和《星洲日报》写稿。那个年代，《南洋商报》及《星洲日报》都是销路颇广、口碑甚佳的大报，两报都拨出较大篇幅做文艺副刊，名家荟萃。

柳北岸的诗，较工整，重押韵，清丽潇洒，琅琅可诵，诗风比较接近五四时期的白话诗。因他足迹遍及世界各大名胜古迹，也遗下不少游记和旅游诗。

论者认为，柳北岸写的虽是白话诗，但十分严谨。他曾写了长达140页的叙事诗《无色的虹》。有人认为他的诗风与早年内地诗人孙毓棠较接近。上世纪40年代，后者曾写了一首题为《宝马》的长篇叙事诗，轰动一时。

柳北岸的诗是典雅的，也很有韵味，记忆中他有一首《故居的告别》，便很让人回味的，兹摘《故居告别·序曲》中的一段：

许多年来朝夕相守，／而今你却为我筹下一笔路费，／让我带走了庭中胡姬，／留下了青春石磊，／你默默无言接受告别，／教壁上的绿苔表示怨怼，／恕我这个无能主人，／对搬来搬去没有是非。

——《梦土》

“梦土”及“故居”都是令人牵魂萦绕、拂之不去的文字符号，故居与故乡一样，都只能在午夜梦回中寻觅的。

文玄先生在给我的信中，也透露他务实的文学主张。

他在1981年10月22日给我的信件中特别指出：“当新加坡在战前属于中国文化之尾闾，写作人之学习写作，大多模仿中国之作品，即使幼稚一点，亦有可读之处。迨至近十年以来，在报刊上读到者，年轻人十之八九多受台湾灰色文艺所影响，即造句遣词，亦有照搬者，真教人为之扼腕。因此之故，我每次读先生对国内写作人之介绍文章，认为功不可没。”

我曾承文玄先生惠赠好几本著作，后来搬了家，竟然一本都找不到。后来我特地翻查一本新加坡几个文学团体联合编辑出版的《新加坡华文作家传略》，上面有蔡澜及其弟弟蔡萱的条目，对蔡文玄或柳北岸着墨不多。

蔡澜是搞电影出身，上世纪80年代后期才在香港报刊写专栏成名。蔡萱是新加坡广播界制作人，拍过多部电视连续剧，业余写作。他们的父亲的文名，比起他们早得多了。

《新加坡华文作家传略》在介绍蔡澜时，特别提到蔡澜的艺术受到画家刘抗及冯康侯的影响，我相信他的文学艺术更早是受到乃父的影响。文玄先生写得一手好字，他给我的信，都是用小楷毛笔书写，行文流丽飘逸，别饶笔趣。蔡澜的书法也有文玄先生的遗韵。

曾与郁达夫对门而居

与文玄先生通信始于上世纪70年代末，那时，我在香港三联书店任职。书店正与花城出版社策划合作出版《郁达夫文集》和《沈从文文集》，期间曾向他打听过郁达夫在星洲的行迹。文玄先生听到出版《郁达夫文集》消息，很是振奋。

他来信表示：“关于郁达夫先生之文集等，先生之出版社将予以出版，甚慰。在战前、弟居中波路，与郁对门而居，彼此亦常往来，当时确存有郁氏全家照片以及彼与李小瑛之合影多张，惜于旧居中先后散失殆尽，但对于郁氏之遗墨，弟与友人当存有三数张，兹待拍照片之后，当即奉寄。”

他还提到：“新马作家中有郑子瑜、李冰人、吴之光等数人曾编辑郁氏文集，至于专门研究郁氏作品者似乎不多，所缺少郁氏的遗文，弟将拜托友人找寻，倘能找到，自当续寄。”

文玄先生是一个古道热肠的人。他曾为此事奔走，向新加坡专治文学史料、文坛耆宿方修先生等人查询有关郁氏的数据。

提供郁达夫写的横匾照片

他在另一封信指出，他发现郁达夫早年在《星洲日报》为鲁迅逝世三周年发表的文章，可惜《星洲日报》的合订本在战时已毁。他在1982年3月18日给我的信中，侃侃而谈星马著名学人许云樵先生的东南亚研究所，“存有全套，可惜许先生去年逝世，该馆所存之中西书籍数万册，已售与星洲商人许木荣君。

本来，许君自称将在星寻一适当房子，以便设立许云樵先生之藏馆，但迄今全无消息，说该批今古书籍装箱后存于许君之栈房，目前为彼借出，已甚困难。”

文玄先生来函曾提及新加坡的星洲书店横匾是出自郁达夫的手迹。他还特地跑去拍了照片、冲晒后连底片寄给我。照片合共二份，让我收到后寄一份给郁达夫的侄女郁风，可见他的细心和周详。

文玄先生给我其他的函件，还提到若干中国的文化人、作家，包括沈从文、胡风夫人梅益、沈从文先生助手王亚蓉女士。

其中，他还向我特别推荐获“金牌奖”的新加坡小说作家谷雨。当年新加坡出书较困难，他在香港为其介绍出版社，印刷费则由他独力承担，并叮嘱代发行港台内地。

彼时，香港出版社及读者对新加坡作家讳莫如深，在出版上存在不少困难，难得的是文玄先生不惮其烦、隔岸代寻出版社，出钱出力，务必促成其事不可，其对文化的热诚，感人至深。

恂恂儒者风范

文玄先生在来信中，还预订了两套《郁达夫文集》，说是一套自己保存，一套送给朋友，书款都是由蔡澜转给我的。

蔡文玄，1904年6月12日广东潮安出生，在中国内地时，曾在新闻界和教育界服务过。1936年南来新加坡后，曾任邵氏电影公司中文部主任。

除柳北岸，其他笔名还有：杨堤、秦西门、白芷、朱贝等，他分别以这些笔名发表新诗、散文、小说，又用李村为笔名撰写电影剧本，以诗歌闻名。已出版的作品有：诗集《十二城之旅》《梦土》《旅心》《无色的虹》。他曾经担任过新加坡作家协会主席，为新加坡写作人协会顾问。

蔡文玄于1995年逝世于新加坡，享年91岁。与蔡夫人不同，文玄先生生活十分严谨，印象中是烟酒不沾，而蔡夫人则无酒不欢，蔡澜这方面大抵受到母亲影响较多。蔡夫人年逾百岁才仙游。

文玄先生正职是电影公司的主管，但是他的举止行迹有恂恂的儒者风范，他更像一个读书人和文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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