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藏不露 | 退戈
原标题:深藏不露 | 退戈
武艺高强的糙汉小姐
vs
弱不禁风的贵公子
晋江超高人气作者退戈言情力作
(封面以实际出版为主)
作者 | 退戈
秋雨打萍,院中水潭一层层向外漾着水圈,倒映出上方横梁古旧的模样。
残叶被打入浑浊的泥水中,空气里蔓延出一股腐朽的淡臭味。
宋初昭梦见自己多年未见的祖母年老病危,日薄西山,朝边关传来一封急信。父亲满脸忧愁地将她叫到帐中,说祖母病重时想见儿孙一面,命她回家代为探亲。
宋初昭虽然对祖母感情不深,但思及血浓于水,还是有些眷恋之情。便在父亲手下两位亲信的护送中,一路策马赶回了京师。
她隐隐晓得母亲与宋老夫人极为不和,否则也不会十多年避居边关。可这次老夫人以病相召,母亲若再做阻拦,实在会遭人口舌。她不想叫母亲两难,便自作主张地跑回来,未来得及告知宋母一声。
哒哒的马蹄,与窗外不歇的雨点重合,将她心绪搅得一片杂乱。轻浅的呼吸声也变得沉重起来。
等回了京城,宋初昭才知道,祖母精神抖擞、红光满面,身体康健得很。见着自己,没表现出什么祖孙情谊,只冷漠地向她告知,说她年岁已是不小,此番叫她回来,是该准备成亲。
随即便将她分派到一间老旧的偏院,态度敷衍地应付着。
家中其余长辈,也不时对她冷言冷语,挑剔她的举止谈吐,一副要将她生生踩进泥里的架势。
宋初昭最怕便是这些自持身份又为老不尊的长辈,不想有朝一日,还是落进了他们手里。
宋初昭!这名字在边城那可是无人能出其右的土霸王!
纵然她父亲对她管教极为严苛,军中其余将士对她尤为偏袒。连同派遣的使君、监察的官员、治民的郡守,也待她很是亲厚,如同家中小辈一样。
没想到回了京城,却要受宋家人百般苛待。
若非看见那门楣上写的是“宋”,她都要怀疑自己进错了门。
宋初昭猛得睁开眼,被窗外飘来的寒气吹得一个哆嗦。
该死!
醒了才知道,这根本不是梦!
宋老太就给她分了这么一间破院子!
宋初昭重新闭上眼睛,将手背贴在额头上,用冰凉的手褪去脸上的燥热。
幼时她也曾随父亲归京一次,见过宋氏一家老小。具体发生了什么她已记不清楚,只知道闹得很不愉快。她一路哭喊着回去,生了好久的气,娘就再没松口让她回来过。
早知如此……她何必要自作多情,巴巴地回来讨这份嫌?
宋初昭气得简直要把自己的牙给咬碎了。
又是一阵初秋的风吹来。
宋初昭跳下床,踩着鞋子,三两步跨过去将窗户用力拍上。“啪”的一声巨响,这间老旧的屋子跟着微微一震。
响声过后,门外的脚步声变得更为清楚。
“姑娘为何这般烦躁?”
门扉被直接推开,一位婢女端着果盆走进屋来。
她脸蛋圆润,五官平平,分明该是个敦厚老实的长相,眼神中却有两分掩饰不去的狡黠。下垂着眼悄悄打量宋初昭的模样,更是带着股叫人不喜的猥琐。
这是宋老夫人分派来照顾她的婢女,叫妙儿。
“这是二姑娘托我送来的。”妙儿将东西放到桌上,低头捧起一个金黄色的柑橘,笑道,“老夫人给二姑娘房中送了许多橘子,说是三老爷带回来的,二姑娘便叫我送些到您这里来。她是记挂着姑娘您呢。”
宋初昭淡淡斜了她一眼,道:“滚!”
初来时,宋初昭还未察觉出不对,甚至觉得宋府人性格体贴,善与人亲近。到了第二日,才终于品出些别的味道。
这些人说话总是一副欲言又止、止又欲言的态度,尤其提到宋母时更是如此,仿佛母亲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这般虚伪,偏还想装出天真浪漫的模样来,甚是矫揉做作。加上府中几位长辈拿腔捏调地挤兑,话里话外都在提醒她——这宋府最受宠爱、最尊贵的人,是宋初昭的姐姐,也就是那二姑娘,宋诗闻。
这群人还不住地夸赞宋诗闻事事通达、秀外慧中、温良恭俭,对她这便宜三妹亲近温和,诸事上心,希望她能知恩。
呸!
好大胆的妖怪,也敢在她宋初昭面前横行妄为。不晓得他们行军打仗的,都会两手装神弄鬼的把戏吗?
宋初昭与那宋二虽非一母所生,可宋初昭的亲娘,那是三品大臣的独女,别说宋二那早亡的娘亲,就是宋老夫人,也没资格在她面前说一句身份尊贵。
何况宋二她娘……她谁啊?死了十多年,怕是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原来如此尊贵。
想是将她当做一般好欺负的女子,以为她孤立无援呆在京中,这般施压,能让她自命低下,好好听话,或许还会将宋诗闻当做亲姐妹一样交往。毕竟表面上,宋二是对她最好的人。
做梦!她像是那么蠢的人吗?是京城的鸡不会打鸣儿,叫不醒他们?
“姑娘是还在为亲事烦心吗?”
妙儿把橘子放回去,两手交叠放在身前,低下了头,摆出一副谦卑的姿态来,好声劝道:“姑娘,那顾四郎虽说有些多情,为人不羁了些,可他好歹也是国公长子呀,将来不定会袭承爵位。姑娘嫁给他,也算是高攀了。外边的那些传言,不可尽信的。”
宋初昭挑眉,又朝她斜了一眼,冷笑一声。
她就奇了怪了,这宋老夫人十多年未曾念过她,怎么突然就要给她安排婚事?
于是宋初昭便命人去打听了。
她在京城并无亲朋,只有送她回来的那两位亲信可以信任。那二人听她请求,便多留了两日,悄悄去帮她询问了一遍。
说起来,这门亲事全是宋老夫人多嘴搞出来的。
那日宫廷宴会,皇后招待了几位官员的家眷在后院闲聊,宋老夫人见着坐在上方的顾夫人,便说了一句,说顾家两位公子,该到婚配的年纪了。好巧啊,他们宋家也有一位年岁不小的姑娘。
宋老夫人想起的自然不是宋初昭,而是宋诗闻,那个自幼养在身边的姑娘。
宋诗闻比宋初昭还要大上两岁,再不嫁人,怕是就要超龄了。宋老夫人阅遍京城适婚男子,啧啧,觉得果然只有顾家的儿子才配得上她孙女儿。
宋老夫人尚未来得及旁敲侧击地暗示一下,上首皇后突然问顾夫人,说顾贺两家多年前定下的婚约,还作数不?
顾夫人说,若是双方不曾反悔,那自然是作数的。虽不算什么正式的婚约,可若两家能够结好,也是一桩喜事。
据说宋老夫人深深地被震了下,愣在当场,许久没有回神。
那是贺老将军与顾国公多年前定下的事情。贺将军只有一个女儿,便是宋初昭的母亲。宋母也只有一个女儿,那就是宋初昭。
虽然宋初昭姓宋,但这门婚约,看的是贺家的面子,与宋诗闻无关的。
不巧了,宋初昭就这么抢了宋老夫人挑好的孙婿,虽然她自己也不是非常乐意。
可这根本不能怪她啊!
知道了这事,再听宋府下人这挑唆的酸气,宋初昭的感觉就微妙起来。
尔等可真都是人才!
她原先还觉得那两位将士在边关鬼话听多了,朝她描述事情经过的时候,多了点个人感情色彩,不想竟是真实的。
宋初昭心中翻转过许多想法,面上却不显,她皱着眉头上上下下地扫视妙儿,然后弯下腰,把鞋子穿好,重复了一句:“让你出去,没听见?”
妙儿腰弯得更低了,惶恐道:“奴婢是做错了什么,又惹姑娘生气了?”
宋初昭长手一指:“我在休息,何人让你开的窗?你一下人,进我屋门如入无人之地,宋家下人就这样的规矩?口舌倒是挺多的。知道在军中,你这样的人,是要怎么处置吗?”
妙儿忙道:“奴婢是怕姑娘闷到了,才开的窗。”
宋初昭定了下,然后抬脚,步步朝她逼近。
二人距离越来越近,直到相距只有两步远,宋初昭才停下。
阴影罩在妙儿的身上。宋初昭伸出手,还未碰到她,妙儿萧瑟一抖,畏惧地喊了一声:“奴婢这就走!”随后脚步仓皇地往屋外退去。
妙儿走得急,似乎是真怕宋初昭动手打她,跑的时候,撞到了宋初昭的手。
“哐当”一声极轻的声响,宋初昭低头,发现自己一直带的玉佩,竟然掉了。
她稍怔,蹲下身将东西捡起。
只这么轻轻一摔,玉佩竟然裂做好几块,她拿在手心翻转查看。原来是系挂处的红色绳索被磨断,才掉了下来。
这东西不记得是谁送给她的,她一直带在身边,想要还给那人。没想到竟然坏了。
何意?
虽说她平素不信鬼神,但是不是该去找个寺庙拜拜?最近可走太多霉运了。
“娘!”
来人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两手随意一揖,算是行过礼。不等对方应声,先一步坐到旁边的塌上,将半身重量都靠在中间的小桌上,对着旁边的妇人,连连喊道:“不妥,不妥,实在不妥!”
顾夫人捏着针,视线始终盯着手中的白帕,对他不做理会,不急不缓地将针线穿插过去。等顾四郎不再出声干嚎了,才问道:“哪里不妥?”
顾四郎叫她晾了阵,精神萎靡许多,听她开口,又立即挺直腰背,说道:“娘!您怎能答应与那宋三娘的婚事呢?你不知她在边关长大,自幼不识礼数,京城众人都说她丑恶无比,专恣跋扈。你平日管教归管教,你可不能害苦我啊!”
顾夫人语气依旧淡淡:“哪里来的众人?”
“就是众人啊!”顾四郎指着大门道,“我叫人出去打听,宋府的下人是这样说的。据说那宋三娘喜怒无常,性情暴戾,家中下人见着她多是避让,不敢上前。你叫她嫁进顾家,我看整个顾府都得翻天。”
顾夫人终于停了动作。
顾四郎以为她要听自己说了,深吸一口气,正要慷慨激昂地说上两句,顾夫人斜睨他一眼,示意他安静,然后将帕子举在半空,左左右右地看,末了满意点头。
顾四郎吐出一口气,向后倒在塌上,无奈喊了句:“娘,您对我上点心吧!”
顾夫人又问:“她何时回来的?”
“也就数日前吧!”顾四郎再次坐起,“娘你不知道吗?据说她回来以后……”
顾夫人显然是知道的,打断了他,说:“她才回来数日,见过她面的人都没有几个,怎么京城里人人都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这关我何事?”顾四郎说,“总归我不想娶一个,比我能打的姑娘。”
顾夫人朝旁边伸出手,顾四郎会意,立即殷勤地将篮中的剪刀递了过去。拖着长音喊道:“娘。”
顾夫人这才说:“又不是给你定的亲事,你啰嗦什么?”
“纵然不是为我定的……”顾四郎高声说到一半,骤然卡住了,眼睛猛地睁大,不可置信道:“什么?不是给我定的?那莫非是五弟?娘你怎么舍得啊!五弟可是个文弱的读书人!”
不远处传来两声努力压着的咳嗽,屋内二人一齐收声。白衣缓缓而至,停在门口。
“母亲,您叫我。”
这人面色有些苍白,因为多日养病气血不足,可是明眸秀眉,叫人过目难忘。与顾四郎略带些痞气的强势不同,周身都是种让人难生恶感的温润气质。
顾四郎已经挂上笑容,迎了上去,关切道:“五弟,你身体好些了吗?”
顾风简颔首:“已快好全了。”
顾夫人对着顾风简,声音都柔和了不少,示意他到面前来,问道:“娘与你说的事,你想过了吗?”
顾风简敛下眉目:“先见见人吧。”
顾夫人轻笑道:“我也是这样想。宋三娘是宋夫人亲自教养长大的,想来不会是个坏孩子。你别听外边人胡传。”
顾四郎扯了扯嘴角,嘀咕道:“都是宋家,那我宁愿娶那二姑娘。诶,说起来,宋二与五弟倒是相称。听说也是一位喜好诗书的人,而且为人宽厚,素有贤名。”
顾夫人眉头一蹙,摇了摇头,说道:“宋二姑娘,不可以。”
顾四郎:“哪里不可以?”
顾夫人不想和儿子讲,只送去一个你太笨了的眼神。
顾风简在一旁坐下。他抬手理了下衣摆,腰间一块东西顺势滑了下去,他还未察觉,顾四郎眼尖,先行说道:“五弟,你东西掉了。是你的玉吗?”
顾风简便弯腰去捡,指尖尚未触及,眼前倏地一黑,整个人滑了下去。只来得及听见顾四郎在他耳边的一声疾呼。
顾风简已经对着镜子看了至少有一炷香的时间。
纵然这铜镜由于老旧磨损,表面变得粗糙模糊,也还是可以清晰辨认出,里面是一张女人的脸,且五官熟悉。
无数事实证明这不是他的幻想,他真的变成了一个女人,还是一个他或许认识的女人。
最初的惊愕与无奈过去之后,顾风简收起了所有表情,站起身来。
他迈着步伐在屋中走了一圈。
四肢有力,呼吸沉稳,起码比他先前风寒未愈的身体要好多了。手心指节处磨有老茧,虎口附近残留着不少刀剑的割痕。说明这人常年习武。
屋中摆设很是简朴,只有一些日常用具,看外观已经颇为老旧,甚至几件家具已在损坏边缘。床架的上方与房屋的角落,残留不少尚未打扫干净的灰尘。如无意外,此人应该是刚住进来不久。
近门方位的木桌上,摆放着一块碎掉的玉佩,那玉佩曾经是他的,他认得出。
顾风简推开立在深处的衣柜,在里面翻找了一下。除却寥寥几件换洗用的衣物,他还搜出了对方存放在里面的进关文牒,以及各种身份证明。
在他看见镜子里那张有些熟悉又很是陌生的脸时,他已经大致猜到了,此刻终于可以确信这人的身份。
“宋三娘。”顾风简低声道,“宋初昭。”
顾风简只看一眼,就将东西都放回去。
倒不知宋家何时如此落魄了,宋初昭竟然要住这样的屋子。他们是真不怕让贺老将军发现他们如此作为?
想是贺将军闲赋太久,不理政务,又没有子女在侧,叫人忘了他往日威严。
顾风简冷笑一声,提着裙摆在床边坐下,正在暗暗思忖,腹中五脏庙频频发出叫嚣饥饿的声音。
顾风简低了下头。
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但肯定已经过用饭的时间了,现在还没人过来喊他,恐怕他要自己去找点吃的。
宋初昭是在一阵热气中醒来的。
她身上盖着起码两层厚重的被子,全身无力,难以动弹。
门窗都关得严实,所以房间很闷。
不知何处正燃着熏香,叫屋中不至于有什么积压的臭味。白烟散进空中,飘到床边的时候,味道恰好淡淡的,沁人心脾。
宋初昭废了好大力气才挪动了一下,不知道为何会如此难受。
她已经许久不生病了,就算生病也不至于如此。此刻就像在激浪中被捶打过一百遍一样,全身筋骨都透着疲惫。
宋初昭……岂能轻易认输?
她奋力挣扎,好不容易要将手从禁锢的被子里伸出来,一双铁臂从上方按下,又给她按得严严实实。
宋初昭险些窒息,艰难地睁开眼睛。随即两张放大的脸映入她的视线。二人俱是一脸关切,紧张地望着她。却都是宋初昭不认识的人。
宋初昭迷迷糊糊地眨了下眼,闻到了空气中的那股香气,转着眼珠四面看了一圈。
陌生的景色从瞳孔中扫过,她的脑海中蹿出了几个关键词——权贵人家,起码正五品以上,不认识。
“五弟,你没事吧?”
俊秀男子将手探向她的额头,宋初昭下意识地躲了过去,戒备地看着他。
男人并未勉强,自如地将手收回,更担心她此刻呆愣的反应。
顾四郎:“大夫说他该没事啊,醒了就好,怎么我瞧他跟失了魂似的?”
顾夫人紧张道:“五郎,告诉娘,你还有哪里不舒服?”
顾四郎:“你还说你快好全了呢!晕倒的时候,险些没吓坏我们!”
宋初昭张了张嘴,难以成言,麻木地把视线转向正上方。一片混沌的大脑中,突然闪过一道大雷,将她劈得虎躯一震。
她藏在被子下的手,极缓慢的,又带着坚定,往下面滑了下去。感受到现在的身体切实的存在某种构造,全身气血都从脸上褪下。
好在她原先脸色就惨白,此刻除了因为失控而略显狰狞之外,看不大出别的端倪。
“你是不是在发抖?五弟你莫非还觉得冷?”顾四郎隔着被子按住了她的肩膀,惊道,“你怎么抖得越来越厉害了?你这是怎么了?”
对不住……她只是一时控制不住她自己。
顾四郎却急道:“娘,我就说,五弟全是被你吓的,因为你让他娶那个什么宋三!换做是我,也该吓病了!”
顾夫人警告地瞪了他一眼,示意他走开。
宋初昭却是听明白了。
她现在是顾家五郎?
和她定亲的是顾五郎,不是顾四郎?
哟嚯!宋老夫人搞什么?耍诈喊她回来成亲,连对象都没弄清楚的吗?那他们一堆坏话岂不是白念了?
叫顾四郎这么一打岔,宋初昭又不抖了,连气血都好了一点。
“五郎。”顾夫人弯下身,柔柔地唤了她一声,见她望过来,笑了一下。
她从一旁的仆从手上,端过一碗泛着苦味的药,带着安慰的语气道:“喝药吧。”
说着让顾四郎搭把手,将宋初昭从床上扶起来。
宋初昭说:“我自己来。”
出口声音干哑低沉,的确是个男人的声线。
她从对方手上接过,想一口闷下去。
药其实不大苦,也或许是因为她此刻口中无味,尝不出什么味道来。
顾夫人坐在一旁,满目慈爱地看着她。那目光太过温柔,叫宋初昭额头不禁酝出一层冷汗,放缓了喝药了速度。
实不相瞒,宋初昭还没被人这样看过。
她爹自不必说,平日拿她当个兵训。而她娘,稍好一些,拿她当半个兵训。
她自小心大,也没觉得有什么。
原来这就是被捧在手心的感觉?
想想好像还不错?
顾风简从屋里出来,走了没多远,就看见了宋府的仆从。
他目不斜视,只往大路上走。
房屋构造一般都大致相同,有迹可循。顾风简走走停停,根据仆从的着装、手持物品、行走路线推断,顺利绕到了吃饭用的厅堂。
宋家人刚吃完饭,饭菜已经撤下了,桌上重新摆了几盆瓜果糕点。
宋老太正与几人做饭后闲谈。
这府邸其实是宋将军的家宅,虽然宋氏早就分家了,但因为宋父常年不在家,太夫人又怕寂寞,便将三子叫了过来。所以宋三爷及其家眷,也住在宋府。
顾风简原本是想直接进去的,谁想突然听见了自己的名字,脚步在空中顿了一下,然后收了回来。
“要你出嫁,我自然是舍不得的,可我也不能强留你是不是?诗闻,祖母知道你的孝心,祖母也最疼爱你,一定给你寻一门最合适的亲事。”
“祖母——”
“好好。先等宋初昭成了亲,我再去与顾夫人讲,提提你和顾五郎的事情。亲上加亲也是好的,我想她不会拒绝。”
这时另外一个稍显年轻的声音插话道:“我们二娘哪里都好,有谁会瞧不上我们二娘?这门外提亲的媒婆,早不知道排哪里去了,是我们二娘眼光高罢了。哪里同宋初昭一样,若非突然冒出一桩陈年的婚约,凭她的名声,怎可能寻得到这么好的亲事?”
那妇人夸张地笑出声来。
“也是弄巧成拙,有了宋初昭那种的比对,更显得二娘你出尘脱俗。
“而且,我瞧那顾五郎要比顾四郎好,更成熟稳重些。我先前见过他一面,只觉他做事滴水不漏,彬彬有礼。若真结了亲家,对我们二娘定然极好的。”
宋老妇人沉吟片刻,说道:“顾四郎,虽说要年长一些,可他行事略显轻佻果躁,未必是个良人。”
顾风简的表情难得地出现了一丝崩裂。不知该不该说一声承蒙高看。
宋家人,连自己结亲的对象都没问清楚,已经将未来都打算好了吗?
当他顾五是什么人?她想嫁,自己就得娶?
他母亲,还真是未瞧上宋二。
顾风简站在走廊上,终于是被人发现了。
宋三夫人站了起来,放高了声音,扯着长调说道:“何人在墙后偷听啊?哟,原来是宋三娘啊!”
顾风简顺势走了出去。他神情自然,丝毫不见被人叫破的尴尬之意。
宋初昭的三婶,也是个体态丰盈的美妇人,只是她拿腔捏调的模样,着实叫人不喜。
“都这时辰了才出来?方才喊婢女去你屋中,说是你还在休息。这青天白日的躺在床上,传出去,怕是要被人指责怠惰懒散,丢了脸面。”
顾风简目光微沉,想到他四哥说,宋初昭是个骄纵跋扈、动辄打骂的人,想来不会忍让这刁钻的妇人。便扯了扯嘴角,扬起一个虚伪的笑容,说:“不及三婶会装腔作势、两面三刀。这脸不要就不要了吧。”
三婶被她一噎,当即气得满脸涨红,直指着他喝道:“你——你竟然对着我口出不逊,真是目无尊长,毫无规矩!”
顾风简不搭她的话,场面冷了下来。宋诗闻站起来问:“妹妹,来这里何事?”
顾风简淡淡道:“来吃饭。”
“呀,妹妹你还没吃啊?”宋诗闻惊讶一呼,像是才反应过来,连忙转身,从桌上端了一盆糕点,递过去说,“那你快吃吧,当心饿坏了。”
老夫人只坐在前边,冷冷地看着他。
顾风简半阖着眼,落在冰冷的盘子里,目光中带着不屑与讽刺。再抬起头,审视地望着宋诗闻。
那眼神刺得宋诗闻相当不适,她还在思考哪里不对,顾风简径直转身离开。
老夫人“哼”了一声:“不吃就算了!诗闻不必管她。”
顾风简独自回了屋,想着自己的午饭该如何解决。
宋初昭身上倒是有钱,还放了不少。只是一个未婚女子,独自出门吃饭,确实不大妥当。何况如今她正在风口浪尖上,京城不少地方都在传她的谣言。
他知道自己现在应该去顾府看看如今的“顾五郎”才对,可是于礼不合,未必能当面碰上。
或者还是等对方来找自己?看样子,她的身手是不错的。
顾风简正思考着下一步该如何应对,就听见窗格从外面被东西敲打了几声。
声音很轻,高低不定。该是石头。
他不做声响地走出门,拐到侧面,果然在不远处的高墙上,看见了方才还在念叨的人。
二人一高一低,遥遥相望,对着那张各自无比熟悉的脸,露出极其复杂的神色来。
这是叫人无法忘怀的一幕。
宋初昭声线颤抖,试探道:“顾……顾五郎?”
顾风简飞快地点了点头。
宋初昭明显地松了口气。调整了下姿势,让自己扒得更稳些。
顾风简:“……”此生从未想过自己的脸能出现在墙头这样的地方。
宋初昭热情朝他招手,呼唤道:“你悄悄出来,我与你聊一聊。一定要悄悄啊。”
顾风简左右看了看,未寻见出去的偏门,低声道:“这要如何悄悄?”
宋初昭说:“你爬这墙,再跳下来,我在外面接着你。”
顾风简的神色变得非常好看,徐徐地道:“你接不住我。”
“我可以!”宋初昭比量了一下高度,拍着自己的手信誓旦旦道,“你放心,我力虽不能扛鼎,但扛个女人,还是轻轻松松!”
顾风简:“……”他知道他自己的身体不可以。
两边沉默了许久,宋初昭终于明白过来,顾五郎是个需要呵护的人啊。
她往上爬了点,说:“那你接着我,我可以!”
顾风简急急后退了一步,抬手挡在前面,表示他做不到。
“倒也不必如此。”顾风简说,“这附近无人看守。门呢?”
宋初昭迟疑道:“门?”
实不相瞒,如果不能光明正大地走正门,昭昭更喜欢爬墙。
顾风简看宋初昭的眼神已经不对了。
他觉得事情很严重。
最后,宋初昭还是找到了她这院子附近的侧门,老老实实地走进来。
由于顾风简常年疏于锻炼,纵然宋初昭有足够的攀墙技巧,动作还是不够灵敏,导致爬墙的时候衣服沾上了不少脏东西,衣摆处蹭了几块灰扑扑的印记。
顾风简在她面前上上下下地打量,似乎想说什么,最后强行憋住了。那忍辱负重表情,让宋初昭都对他产生了两分同情。
顾风简从袖中摸出一块手帕,招手让她上前。
宋初昭本想主动接过,结果顾风简收回手,用眼神示意她别动。宋初昭抿了下唇,自觉心虚,只好乖乖在他跟前站着。
顾风简又朝她靠近了一步,低下头,拉过她身侧的手,用白帕擦拭她手心的泥渍。
他动作放得轻柔又仔细,顺着她的手指往外慢慢挪动,做得极有耐心。甚至因为力道太轻,宋初昭觉得反而有点痒。
这感觉叫从来不善与他人亲近的宋初昭浑身不适,下意识地想要挣脱。动作前又想这是顾风简自己的身体,看着别人顶着自己的脸摸自己的手,想必会更加难受,于是忍住了。
顾风简的身体虽然看着羸弱,身高比宋初昭本人得高上一个头。
此时的宋初昭低下视线,便看见一颗小脑袋在自己面前小幅晃动,很是乖巧。
她自己虽然性格跳脱,却最喜欢乖乖的人,不想有朝一日能在自己身上看见。
宋初昭胡思乱想的时候,手擦好了,顾风简退开些。
她视线滑过对方头顶,落在自己的衣摆上。
早上刚下过一场秋雨,京城各处都很湿润。宋初昭出门时穿的是浅蓝色的衣衫,沾了些墙上湿润的苔藓,斑驳处便显得十分难看。
宋初昭觉得不妙。顾风简这样的人,一定极爱干净,最看不惯她这种泥猴的样子。
她看不清顾风简的表情,只见他盯着自己衣摆处的深色污渍,小声道:“你不是要骂我吧?”
顾风简仰起头,不解道:“我骂你做什么?”
宋初昭一惊:“你不骂我?我娘要是知道我爬墙把衣服弄脏了,都该动手揍我了。”
顾风简放缓语气,意味深长道:“哦……你也知道爬墙不对的。”
宋初昭:“……”知,然本性难改。
他脾气很好,看起来的确不像是生气了。
宋初昭说:“我偷偷出来的。你家中仆人真多,还好你平日喜静,我将他们全部遣退,他们也未怀疑。一出院门,我就直奔这里来了。”虽然她经验丰富,可为了出顾府,还是费了好大一番力气。
宋初昭是想,顾风简这样的人,在家中被照顾得无比精细,来了宋府这豺狼虎穴般的地方,肯定是不习惯的。不定会被宋诗闻、老夫人、宋三夫人,这宋家三妖联合整治。甚至不注意些,还得被妙儿欺负。
唉,江湖险恶,哪里是顾风简这样的小游鱼可以晃荡的地方。
顾风简没有说话,将手帕折了一折,递给她。
宋初昭顺手接过,小声问:“你吃了吗?”
顾风简定定看了她一眼,而后摇头。
“我就知道!”宋初昭得意一笑,“我想你不记得过去吃饭,他们也不会给你留,于是出门的时候,特意给你带了。”
她从怀里摸出一块油纸包,单手托着递过去,眼神中带着希冀和热情。
这纸包触手一摸,还是温热的,顾风简打开,发现里面层层包裹着的,是半只烧鹅。
浓重的香气瞬间飘出,他的手上也不免蹭上些流出的油脂。
他刚想说自己吃不了这样油腻的东西,开口前记起这是宋初昭的身体,应该是能吃的。
果然,就听宋初昭说:“我晓得你病刚好不能吃,所以我没吃,我今天只喝了一碗粥。这烧鹅在京城享誉盛名,你若是身体康健,一定喜欢,我带来给你尝尝味道。机会如此难得,你快试试!”
她说起话来神采飞扬,饶是得意的表情,也带着叫人喜欢的灵气。
顾风简平素冷淡,喜怒不形于色,从没露出过类似的表情。这样认真看着自己,只觉得陌生非常。
顾风简转身进去,衣摆擦过地上略高的杂草,带上一层湿气。
他把东西摆到桌上,又回过头看着宋初昭。
宋初昭看似不拘小节,实则是个很体贴又很大度的人。否则在自己面前,不会这样好说话。完全是将自己当个需要照顾的人了。叫他想起当年那个风流蕴藉,明眸秀眉的小将,策马的身影都带着与别人不同的潇洒。
宋初昭跟在他身后进来了,发觉他一直不说话,倒是不停打量自己,发寒道:“你一直盯着我做什么?你想说什么?”
“见你像个故人。”顾风简眼中闪过一抹迟疑,又快速敛下,说,“我以为宋家的是三公子。”
“我父亲一共三个孩子,只有一个儿子。”宋初昭笑了,指着自己道,“没有三公子,只有三姑娘。一定是有谁骗了你!”
“确实是别人告诉我的。”顾风简露出遗憾的神情,说,“我当年游学的时候去过边关,那天骤雨,山中滚落不少泥石,马儿受惊,我不慎摔了下来,滑倒在山涧里,她将我救了上来。她说自己是宋家三公子,让我给个信物,她回去替我报信。”
宋初昭义正辞严地说:“他肯定是个骗子!”
语气与当时那不可一世的家伙简直是一模一样。
“是的。那骗子——”顾风简也拔高了声调,看着她的样子却是隐隐带笑,“那骗子,将我独自落在原地,给我身上披了两件衣服,随后骑走了我的马,说是要去替我喊人。”
他顿了一下,故意道:“结果一直过了许久,我被别的路人救走,她也没有出现。”
宋初昭原本还在义愤填膺,准备同他一起辱骂那该死的骗子,听到这里突然顿了一下,
她遥遥想起似乎是有那么一桩事。
当时她太生气,从营中跑出来,半路遇到了个少年。回去后因为淋雨病了一场,许是因为从不生病,那一病便气势汹涌,一直烧了大半月才好。等大病得愈,对那一晚的事情已是记得不大清楚,也不知道自己当时究竟有没有给他送到信。
她终于知道那碎了的玉佩是从哪里来的了。
她不仅骗了人家的东西没做事,还把东西给弄碎了。
宋初昭的话突然卡在喉咙里,而后冷汗出来了。
她挺直了腰背,用余光窥觑顾风简的表情,怕叫他看出端倪来。
不能承认,事到如今肯定不能承认。
宋初昭声音洪亮,坚定反驳道:“她……她就是个骗子!所以才胡乱报了名讳。我宋家绝对没有这样的人!”
顾风简:“我后来还给她写过书信的。”
“边关那种地方乱得很,不是朝廷的信件,能寄到的是少数……”宋初昭说着声音一转,开口再次铿锵有力,“不是!她不是我宋家的人,你寄的信,自然是寄不到的!”
顾风简表情诡异地扭曲起来,像是强忍着情绪,淡淡道:“哦。”
宋初昭刚松一口气,顾风简再次道:“说起来,她和你,好像有些相像。”
宋初昭慌了一瞬,又很快镇定,自认机智道:“我与我母亲长得像。想来那人正是因为与我宋家人肖似,才敢以我宋家的名义行骗!”
顾风简默默点头,似是接受了她的说法。
宋初昭骂起自己来毫不留情,力要自证清白:“那人真是无耻之徒!我辈不与她同道!”
顾风简沉默了许久,才说:“算了,其实也没有那么严重,或许是有别的难处。”继续说下去不知道她要骂出什么话。
宋初昭却突然感动说:“你人真好。”
顾风简:“……”
顾风简咳了一声,在桌子边上坐下,问道:“你身边有什么需要注意的?”
他摸了下茶壶,发现是凉的,就没有给她倒水。
宋初昭也大马金刀地在旁边坐下,说:“我回来得急,是两位将士送我回来的,身边没带伺候的人。他们将我送到后,已经回去了。如今分到房中的下人,你最好都不要相信。”
顾风简说:“我知道。”
宋初昭看他神色淡然,怕他不上心,又提醒了一遍:“你离你身边的婢女远一些,有要紧的事,不要嘱托给她。她没安什么安心。”
顾风简斜眼看去,问:“她欺负你了?”
“她自然欺负不了我,只是偶尔让人不痛快罢了。”宋初昭说,“一个下人,我不想和她计较。”
顾风简没说话,再次打开桌上那个油纸包。
宋初昭说完又提醒了一句,说:“宋家几位长辈,与我并不亲厚,说话都爱阴阳怪气,你不必放在心上。你现在打不过他们……若是他们欺负你了,你告诉我,我悄悄给你出气!”
顾风简:“嗯。”
宋初昭想了想,又说:“其实,我这里倒没什么需要注意的地方。我才回京城不久,没有熟悉我的人,你随意应对即可。顾家呢?”
顾风简说:“没什么,我平日不爱说话,大多时间在屋中读书。”
宋初昭一脸痛苦。
顾风简又说:“你要是想出去走走也没关系。大夫让我多出去走走,他们不会起疑。”
宋初昭顿时松了口气。
顾风简笑了下。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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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藏不露 | 退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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