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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杜杂记：杜甫在秦州之“遣兴五首”

来源：生活好品牌时间：2021年04月07日 07:19

原标题：读杜杂记：杜甫在秦州之“遣兴五首”

读杜杂记：杜甫在秦州之“遣兴五首” 天水日报作者：胡懿洲新闻时间:2021年04月07日来源:天水日报

□ 胡懿洲

风物志

以“遣兴”命题，在少陵今存的诗作中为数不少。在陇右一百来首杜诗中，就接连有“遣兴三首”“遣兴五首”“遣兴二首”等共计十五首之多。“遣”，从《说文》：“纵也”，“遣兴”者，抒纵自己心怀者也，少陵的秦州“遣兴五首”亦当如此观。与他在长安时写的“遣兴”诗略有不同处是，五首诗皆借古人与今人遣述己怀，涉及了四位古人，说到了两位今人，故亦可言是少陵“遣”“他人”之迹与志，抒发自己体怀之“兴”也。

其一曰：蛰龙三冬卧，老鹤万里心。昔时贤俊人，未遇犹视今。嵇康不得死，孔明有知音。又如陇坻松，用舍在所寻。大哉霜雪干，岁久为枯林。

寓己以“蛰龙”实为不得已也，又以“老鹤”自比，则更见少陵一直瑾存之志，不可不察。“昔时贤俊人，未遇犹视今”既感慨于“昔贤”之“未遇”，实牢骚于“视今”之实有，其实就与“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一样的无奈和无助，“大哉霜雪干，岁久为枯林”说得明明白白。“嵇康不得死，孔明有知音。”前一句盖用反问之义：嵇康得不死吗？其意与后一句用正相契。“陇坻松”若按此作少陵在秦州所成，当指陇山之松。陇山今北自六盘山，向西南延伸中为关山，至天水为小陇山并与秦岭相接。有论家按“遣兴五首”之风格判少陵此作应为长安时所作，不知是否虑及此处？通盘而看，这一首似为少陵的“牢骚”所“遣”（尤以中间两联为是），意在平熨心中“视今”之无助乎？

其二曰：昔者庞德公，未曾入州府。襄阳耆旧间，处士节独苦。岂无济时策，终竟畏罗罟。林茂鸟有归，水深鱼知聚。举家隐鹿门，刘表焉得取。

这一首完全可看作是对范晔《后汉书·庞公传》中庞德公归隐鹿门的“咏怀”。按《后汉书·庞公传》所载：“庞公者，南郡襄阳人也。居岘山之南，未尝入城府。夫妻相敬如宾。荆州刺史刘表数延请，不能屈，乃就候之。谓曰：‘夫保全一身，孰若保全天下乎？’庞公笑曰：‘鸿鹄巢于高林之上，暮而得所栖；鼋鼂穴于深渊之下，夕而得所宿。夫趣舍行止，亦人之巢穴也。且各得其栖宿而已，天下非所保也。’因释耕于垄上，而妻子耘于前。表指而问曰：‘先生苦居畎亩而不肯官禄，后世何以遗子孙乎？’庞公曰：‘世人皆遗之以危，今独遗之以安，虽所遗不同，未为无所遗也。’表叹息而去。后遂携其妻子登鹿门山，因采药不反。”诗与史相较，同处大于异处，尤其是第一韵与后两韵几乎就是范晔所述的“直译”了。第三韵“岂无济时策，终竟畏罗罟。”不知少陵用庞德公何“策”亦何“畏”而言之？这些也许并不要紧，以史证诗，往往会将诗“屈”至“真”而欲使人宜信之，则诗何其为诗乎？故余更愿意以为是少陵的“咏怀”之作：由庞德公的归隐鹿门表达诗中“处士节独苦”的“苦”来，这恐怕才是少陵所要“遣兴”的吧，虽然他每每有做一个“隐士”的心声，其实在他自己从来没有“举家隐鹿门”地实践过，反倒是作为与庞德公一样的“处士”时，少陵之为“儒士”的“节独苦”却一样没有减轻过。

其三曰：陶潜避俗翁，未必能达道。观其著诗集，颇亦恨枯槁。达生岂是足，默识盖不早。有子贤与愚，何其挂怀抱。

余读杜诗，以为陶渊明对少陵的影响并不比屈原少，倘说屈原是让他自觉地担负起忧国忧民乃至忠怀于君的精神的话，那么陶潜则让他在“不以为然”的宿命中默默与之神会，只不过这种“神会”就正如少陵写李白时所抱恨的“何时一樽酒，重与细论文”一样，用渊明的诗来说，就是“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少陵对陶渊明的“不以为然”，不是他不赏识五柳先生的“不为五斗米折腰”，而是他在自己追求的志向与现实的冲突中，少陵不减其志，甚至于弥而更坚，化解此郁结之法，渊明能够看得更远，舒展得更为洒脱，这恰恰是少陵所没有的，他和我们平常人一样，或怀愁沾泪频捋二毛，或聊遣衷肠以寄愤恨，推己及人，“陶潜避俗翁，未必能达道。观其著诗集，颇亦恨枯槁。”就再也平常不过了。少陵这样的读陶诗法，或许于后世朱子、鲁迅、钱钟书对陶渊明的体察影响滋甚，这才是真切地不将渊明“飘飘然”看的慧眼独识，也就是我说的“神会”。这种“神会”与其说是少陵看出了陶潜的无奈，毋宁说是用自己的无奈与陶潜相遇于时空之上。

渊明的“恨枯槁”见《饮酒二十首》“颜生称为仁，荣公言有道。屡空不获年，长饥至于老。虽留身后名，一生亦枯槁。死去何所知，称心固为好。客养千金躯，临化消其宝。裸葬何必恶，人当解意表。”虽说是指颜回而言，但这“虽留身后名，一生亦枯槁”却正是少陵平生所有，用他写给李白的话“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岂不一模一样？

“达生岂是足，默识盖不早。”前述渊明未必能“达道”，又言“达生”之未足，“足”者，生之欲达而不能，犹若每天要吃饭不能排却一样，肚子问题的“不足”之默识，不是任谁都说说就得觉悟的。稻粱之谋，少陵与渊明的“默识”应该是一样的：宜早不宜迟，实际上他们两位就都很早地觉悟了。

“有子贤与愚，何其挂怀抱。”用“何其”不用“何必”，正是少陵善解渊明之处。古今诗人，怜其子者，诚如迅翁诗曰：“怜子如何不丈夫。”渊明如此，少陵如此，东坡亦如此。

其四曰：贺公雅吴语，在位常清狂。上疏乞骸骨，黄冠归故乡。爽气不可致，斯人今则亡。山阴一茅宇，江海日清凉。

“贺公”者，杜诗在《饮中八仙歌》列第一位的“知章骑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者是也。贺知章是否与少陵见过面，不得而知，见李白时即赠之以“谪仙”是见之于太白诗自许的，少陵写《八仙歌》时贺知章已经去世，当是慕“酒仙”大名而为之的了。“贺公雅吴语”，纵然少陵未亲聆贺知章的“吴语”之雅，用贺知章自己的诗“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可见知章口音之重了。按知章本山阴（今浙江萧山，唐时属会稽，即山阴）人，就是本诗未“山阴一茅宇，江海日清凉”之誉称，唐时绍兴人的“吴语”如何，可不去管他，就说近一点儿的，章太炎的“吴语”之演讲是要专人（比如大弟子黄侃）来做现场“翻译”的，鲁迅的绍兴乡音也和他的这位前贤与太炎师差不多，皆是口音甚重者。不是要从这些圣贤身上找我自己口音也重的“历史依据”而窃喜，而是我自己吃过不少这一“故病”的亏。妻子有甲级普通话证书，欲“矫正”我的笨拙和舌根偏硬之“弊”，我亦诚心学之，结果没几日，她说很多话的口音和我一样了，从此再也不想给我当“老师”了。天津人爆有“卫嘴子”之大名，学说各地方言，我听说过好几位的，确实厉害，相声之发达于津门，事出有因，只不过恐怕得学一学贺公，让“雅”的多一些，如此则会有像老杜这样的大诗人来称颂了。

贺知章的“清狂”之名与本诗中的“黄冠归故乡”在新旧唐书中皆有出处：“知章性放旷，善谈笑，当时贤达皆倾慕之……知章晚年尤加纵诞，无复规俭，自号‘四明狂客’，又称‘秘书外监’，遨游里巷。醉后属词，动成卷轴，文不加点，咸有可观。又善草隶书，好事者供其笺翰，每纸不过数十字，共传宝之。”（《旧唐书·贺知章传》）“天宝初，病，梦游帝居，数日寤，乃请为道士，还乡里，诏许之，以宅为千秋观而居。”（《新唐书·贺知章传》）。两史为后人所编，自是不管少陵甚事，在他是欣赏贺知章的“爽气”，复叹这种畅快放达的“精气神”不可多得（即“不可致”），斯人已逝，茅宇独存，精爽之气，犹如清风一日逐一日使江海生凉意，使后人得爽气，此少陵“兴”之所致也。

其五曰：吾怜孟浩然，短褐即长夜。赋诗何必多，往往凌鲍谢。清江空旧鱼，春雨余甘蔗。每望东南云，令人几悲咤。

少陵写孟浩然的诗不是很多，后还有在蜀而作的《解闷十二首》中“复忆襄阳孟浩然，清诗句句尽堪传。”则以“清诗”之格许于孟浩然。

“短褐即长夜”与少陵《寄河南韦尹丈人》中“江湖漂短褐，霜雪满飞蓬”同一意，以“长夜”换取“江湖”，是少陵独怜孟浩然处。

“赋诗何必多，往往凌鲍谢。”浩然之诗能否“凌”鲍谢之上，少陵之称许，自有其理，以余有限读得而言，则孟浩然和少陵同写岳阳楼的诗：“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望洞庭湖赠张丞相》孟浩然）和“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登岳阳楼》杜甫）则大有“驾”于鲍参军之上的气势。“凌”谢灵运的，应指孟浩然的“山水田园”诗了。

“清江空旧鱼，春雨余甘蔗”，一联看似“突兀”于诗中，恐怕是少陵有感而兴，以“清江”之“清”喻浩然之“清”，浩然已于十多年前去世，留给少陵可怀念的就是他的诗作和风范了，可谓之有“旧鱼”之“空”；以“春雨”喻浩然，至今思来尝出来的是丝丝甘甜。若此，则此联就直可解孟浩然的名诗了：“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望洞庭湖赠张丞相》）岂不正是“旧鱼”之“空”？“野旷天底树，江清月近人。”（《宿建德江》）岂不正是清江之遗韵？“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春晓》），岂不正是“春雨余甘蔗”之醇味？

“每望东南云，令人几悲咤。”秦州位于西北，浩然之乡襄阳位于秦州之东南，故少陵有“东南”之望。按乡党来算的话，少陵与浩然正是同乡（少陵祖籍襄阳，祖父杜审言即襄阳人也。）俗话说，老乡望老乡，两眼泪茫茫。少陵“望”东南角那一片浩然之云，为孟浩然的早逝与不幸遭遇而“悲咤”，亦是给自己的不幸找到一位“同伴”而已。

第二首诗中少陵想起了他的“乡贤”庞德公来，孟浩然后有归隐之为，也正是在庞德公的“鹿门”上，曾赋诗曰：鹿门月照开烟树，忽到庞公栖隐处。岩扉松径长寂寥，唯有幽人自来去。“幽人”浩然已去，想做“幽人”而不得的少陵唯有“遣兴”而来，悲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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