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中的佛教意蕴
原标题:《红楼梦》中的佛教意蕴
清代长篇小说《红楼梦》带有浓厚的佛教意蕴是毫无疑义的,王国维在《红楼梦评论》中,曾说此小说“示此生活此苦痛之由于自造”,说解脱之道在“存于出世”;又说此小说是真解脱:“吾国之文学中,其具厌世解脱之精神者仅有《桃花扇》与《红楼梦》耳。 而《桃花扇》之解脱,非真解脱也。 沧桑之变,目击之而身历之,不能自悟而悟于张道士之一言,且以历数千里冒不测之险投缧绁之中所索女子才得一面,而以道士之言一朝而舍之,自非三尺童子,其谁信之哉? 故《桃花扇》之解脱,他律的也;而《红楼梦》之解脱,自律的也。 ”[1]
王国维的话说明了《红楼梦》所蕴含的佛教意蕴。 《红楼梦》中的佛教意识,包含多种方面,如大量对清代民间佛教信仰的叙写等。 本文分析《红楼梦》以“空”为主线的佛教意识,使用的《红楼梦》文本,是最常见的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根据乾隆二十五年庚辰本为底本的校注本。
一
与大量对民间佛教信仰的叙写相比,《红楼梦》中更重要的是蕴含佛教浓郁的“空”的境界。 开篇提到整部小说的立意本旨云:“此回中凡用梦幻等字,是提醒阅者眼目,亦是此书立意本旨。 ”梦幻的本质是空。 《金刚经》中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世间一切万象,都如梦幻泡影一样,是空而不真实的。
整部《红楼梦》,虽然写到欢乐与美好,但总体上是笼罩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悲凉和感叹,欢乐与美好是作为悲凉的反衬而描写的,正如元春、迎春、探春、惜春四个人名字暗示的——“原应叹息”。看懂这部小说的读者,相信在阅读完之后,都会发出深深的叹息。 这种叹息,是对作品中女性的叹息,更是对那个时代人生的叹息。空是对苦的超脱。 佛教揭示人生有八苦,即生、老、病、死、爱别离、求不得、怨憎会、五盛阴,佛教所说的“苦”,非痛苦之意,而是“逼恼身心”之意,《佛地经》云:“逼恼身心名苦。 ”《红楼梦》描绘了一个人人为苦所逼迫的图景,在这样一个社会贪腐、强权横行、人性败落的社会中,几乎所有人都找不到人生的意义和价值。 这样的社会状态下,最终走向“空”,似乎是最好的出路和解脱了。
《红楼梦》中淋漓尽致地展现了佛教所说的八苦,如对于生来说,有的人感叹因何生于贫穷之家,有的人则感叹因何生于富贵之家。 如第七回宝玉和秦钟相互的感叹,宝玉感叹“可恨我为什么生在这侯门公府之家,若也生在寒门薄宦之家,早得与他交结,也不枉生了一世”。 秦钟感叹“可恨我偏生于清寒之家,不能与他耳鬓交接,可知‘贫窭‘二字限人,亦世间之大不快事”。 病苦在小说中的描写更是比比皆是,小说中的主要人物几乎从始至终、从生到死,都是在各种病中度过。 第三回林黛玉叙述她的病情说:“我自来是如此,从会吃饮食时便吃药,到今日未断;请了多少名医修方配药,皆不见效。 那一年我才三岁时,听得说来了一个癞头和尚,说要化我去出家,我父母固是不从。 他又说:‘既舍不得她,只怕她的病一生也不能好的。 若要好时,除非从此以后总不许见哭声;除父母之外,凡有外姓亲友之人,一概不见,方可平安了此一世。 ’疯疯癫癫,说了这些不经之谈,也没人理他。 如今还是吃人参养荣丸。 ”第七回薛宝钗叙述她的病说:“再不要提吃药。 为这病请大夫、吃药,也不知白花了多少银子钱呢。凭你什么名医仙药,从不见一点儿效。后来还亏了一个秃头和尚,说专治无名之症,因请他看了。 他说我这是从胎里带来的一股热毒,幸而我先天壮,还不相干;若吃寻常药,是不中用的。他就说了一个海上方,又给了一包末药作引,异香异气的,不知是那里弄了来的。”老苦、死苦,更是小说的主调了,小说中出现的人物,大多都一一死去,带给人莫大的哀痛。 其他诸如爱别离等苦,也有诸多描写,第十七回中提到的“分骨肉”云:“一帆风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园齐来拋闪。 恐哭损残年,告爹娘,休把儿悬念。 自古穷通皆有定,离合岂无缘? 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 奴去也,莫牵连! ”同回元春回府省亲时,因为“皇家规范,违错不得”,虽然舍不得却“只得忍心上舆去了”,走时“满眼又滚下泪来。 却又勉强堆笑,拉住贾母、王夫人的手,紧紧的不忍释放,再四叮咛”,不忍别离却又必须别离,这都是人生的无奈。 求不得苦,在宝玉身上表现尤多,如看到清洁的女孩就想留在身边,却是不可能的事情。 人世的八苦,颇如第七十六回中贾母所说的话:“忽一时想起你老爷来,又不免想到母子、夫妻儿女不能一处,也都没兴。 及至今年你老爷来了,正该大家团圆取乐,又不便请她们娘儿们来说说笑笑。 况且他们今年又添了两口人,也难丢了他们,跑到这里来。 偏又把凤丫头病了,有他一人来说说笑笑,还抵得十个人的空儿。可见天下事总难十全。”天下事“总难十全”,这是深刻的人生体悟。
人生之苦,如处火宅,若要超脱人生之苦,则须入空。 《红楼梦》所描述的,就是一个由沉溺世间到解悟超脱世间的过程。可以说,“空”是《红楼梦》的立意本旨。对处于名望家族的贾府中人来说,要解脱最重要的就是悟透名利之为空。 第三十一回中, 袭人被贾宝玉踢了一脚半夜吐血,“就冷了半截”,想到“少年吐血,年月不保,纵然命长,终是废人了”之语,“不觉将素日想着后来争荣夸耀之心尽皆灰了,眼中不觉滴下泪来”。在生命将尽的时候,会感到名利、争荣夸耀等事皆是虚无缥缈的。第八十六回,贾母告诉众人,元春对她说“荣华易尽,须要退步抽身”之语。 如此这些,都是作者对富贵、名利的悟破。虽然“名利犹虚”“荣华易尽”,世人却沉溺其中而不知晓。第二十回,元宵节猜谜语的游戏中,看了各人所出的谜题,贾政心内沉思:“娘娘所作爆竹,此乃一响而散之物。 迎春所作算盘,是打动乱如麻;探春所作风筝,乃飘飘浮荡之物;惜春所作海灯,一发清净孤独。 今乃上元佳节,如何皆作此不祥之物为戏耶?”实际上,作者在这里寓意世间一切皆不实,万物空虚易散。第二十五回,癞头和尚与跛足道人点出通灵宝玉“因它如今被声色货利所迷”,所以“不灵验了”,世人皆如此,因对名利和富贵的渴望、执着与追求,而不能解悟。 癞头和尚唱了两段歌,一曰:“天不拘兮地不羁,心头无喜亦无悲;却因锻炼通灵后,便向人间觅是非。 ”叹息通灵宝玉不甘“天不拘兮地不羁,心头无喜亦无悲”,却向“人间觅是非”。二曰:“粉渍脂痕污宝光,绮栊昼夜困鸳鸯。沉酣一梦终须醒,冤孽偿清好散场! ”点出人间之是非如梦一般“终须醒”,醒时也便是“散场”之时。
富贵、名利为人生之苦,情也为人生之苦。 《红楼梦》中所描写的男男女女,尤其是那些有才气之男女,更为情所苦。林黛玉受情所困而死,贾宝玉、薛宝钗等诸人无不为情所困。在作者看来,所谓的“情缘”都是些“魔障”而已。 第一一六回中,作者再次借和尚之口,说:“可又来! 你见了册子,还不解么?世上的情缘,都是那些魔障。”若能悟透“情缘”的“魔障”,便能开悟,宝玉正是最终看清了所有人的“情缘”,使自己获得了解脱,从而弃家出世。
二
富贵、名利、情缘虽然皆虚幻不实,小说中也没有否定积极有为。 第五回中,警幻仙子将秦可卿给贾宝玉,让他领略闺阁之乐,说“此仙闺幻境之风光尚然如此,何况尘境之情景哉”,告诫宝玉“今后万万解释,改悟前情,将谨勤有用的工夫,置身于经济之道”,这是劝告宝玉要改掉前非,积极将“有用的工夫”“置身于经济之道。 第十六回中,秦钟的魂魄回来之后,对宝玉说“以后还该立志功名,以荣耀显达为是”。 这里明确表达出作者的观念,即“以前你我见识自为高过世人”,其实都是“自误”,还是应该“立志功名”。 这些话,一是警幻仙子的话,一为秦钟临死之前的终言,表达的应该是作者最真实的认识。 这些话或许是作者的自省之言,《红楼梦》开篇中说“当此则自欲将已往所赖天恩祖德,锦衣纨绔之时、饮甘餍饱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训之德,以至今日一技无成、半生潦倒之罪,编述一集,以告天下”,明显表露出自己当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训之德,以至今日一技无成、半生潦倒之罪”的愧疚和悔悟。
既然富贵、功名、名利为空,作者却又说应该“立志功名”、追求“荣耀显达”,似乎是矛盾的。 而且,小说中一再以宝玉的口吻,否定“经济学问”。 如第三十二回,史湘云说宝玉“如今大了”,要改改之前的“情性”,虽然“不愿读书去考举人进士”,也该“常常的会会这些为官做宰的人们,谈谈讲讲些仕途经济的学问,也好将来应酬世务”。贾宝玉很反感,说这是“混帐话”。因此,小说中似乎体现出作者两种相矛盾的观念。 从这些情况来看,一方面是作者确实有可能在“空”和“经济学问”两种认识之间摇摆,从曹雪芹的出身、生平、经历来说,其实也是很好理解的;另一方面,可能是作者另外一种观念的表达,即经历“经济学问”等之类“混帐”事务之后,可以更好地解悟。
对于出家修行者来说,一些自小便出家而无经历世俗者,往往对于“空”的领悟并不彻底。 如明代小说《禅真逸史》中的钟子远夫妇将自小生病的儿子送到寺院出家,最终却破坏佛教戒律、一心追求名利。只有那些经历世事且对世事有深刻体悟者,往往更能获得真正的解悟,真正切断世缘。第六十回中说:“小蹄子,你走罢! 俗语道:‘不经一事,不长一智。 ’我如今知道了。 ”这句话即是表明,经历过之后,才能真正“知道”。 对于一块失落在青埂峰上的石头来说,他没有经历过人世之是非,所以一心想要到人世中去走一遭,经历过人世的是是非非再回到青埂峰后,便安心下来。
这实际上是延承了明代佛教“经世才能出世”的观念,这种观念尤其在文人当中更为盛行。 明后期的元贤禅师曾说:“为儒为释,经世出世,无一毫头许可为间隔也。 ”元贤这是在讲“真心”时说的话,元贤解释真心说:“学无多术,只要识得自己真心而已。今观此身之内,四大假合,日趋于尽。所谓真心者何? 意念纷起,生灭不常,非真心也;或善或恶,迁变无定,非真心也;又全因外物,而现外物,若无此心,安在非真心也。 况此心于一膜之内,不能自见,是暗于内,非真心也。 一膜之外,痛疾全不相干,是隔于外,非真心也。若曰回光内照,觉有幽闲静一者,将以为真心乎?殊不知,此幽闲静一,乃由妄心所照,有能照之心,有所照之境,则此幽闲静一,总属内境,即《楞严》所谓内守幽闲,犹为法尘分别影事,岂真心哉? 既此等俱非真心,将以何者为真心乎? 居士,试于二六时中,看如何是自己真心,不用生卜度,不用下注解,不用求人说破,不用别求方便,不用计年月久近,不用计己力强弱。 但如是默默自追自究,毕竟如何是我自己真心。 ”[2]元贤说学术就是在求“真心”,若能领悟“真心”,出世与经世则不相隔。 元贤的这种见解,显然是受到王阳明心学的影响。 明末僧人元镜作偈诗说:“儒门尽道能经世,经世先须世相空。 一点未消成祸种,多少西行却转东。 ”[3]元镜认为要想经世,先要“世相空”,这是关于经世与出世的一种新见解。 王门后学管志道参悟心学和佛教之后,说:“益信孔、颜不离日用而见天则,真是即心是佛,即经世是出世,与文殊之智、普贤之行,两不相违。 ”[4]明确提出经世即是出世。 万历时人姜宝,则提出“要之能出世,然后真能经世,真能出世而经世,然后能传世”:“今尊孔子者,务黜百家,于二氏辨尤力、诋尤甚。 予又尝求之老子之静虚,释氏之戒定慧,与吾孔门定静明诚之要旨,相合而不向背。 要之能出世,然后真能经世,真能出世而经世,然后能传世。 ”[5]即,要想出世,要先经世;要想经世,需先出世。 明后期的屠隆,明确提出要以“世间万缘,饱尝习察,磨炼其心”,方能真正出世。 《赵汝师太史》文云:“古人云:‘境杀心则凡,心杀境则仙。’不闻其畏境之杀心,而尽屏去之也。坐圜先生掩关十年,自许业空一切。才出关时,为友人所撩拨,胜心旋发,十年何为? 禅家以事炼心,不取禅定以此。 且心随境转、了无定主者,常见也;尽屏一切、兀坐苦空者,断见也。神明内宅,触境不动。境去辄空,常应常静。喧寂唯一,乃名如如。关尹子有言:‘不惟无思无为者,名为无我。 虽有思有为者,不害其为无我。 火终日躁动,而未尝有我。 ’又云:‘古之圣人,不去天地,去识。 ’今夫害我之灵明者,情识也,非天地也;妨我之静虚者,亦情识也,非境也。 公患不能为火尔。 今公恶缘境之为害,而思逃于空谷,自以为息机养形,非也。 则是不去识而去天地也。 有是理哉? 试观喧寂动静之旨,则知息机,盖不在掩关也。 味户枢流水之言,则知养形,盖不在习静也。公胡不姑以其身置之境上,令烦嚣溷杂、鞅掌纷孥之物,种种在前,果能不染不?又令可喜可怒、可惊可惧之事,种种经心,果能不动不? 能之,又何必急于离境? 若尚未也,又何贵急于离境? 不如且以世间万缘,饱尝习察,磨炼其心。 以一切智易一切识,以一切心平一切境。 ”[6]这一大段话,就是说明只有经历世缘的磨炼,才能真正出世。
《红楼梦》中体现出明显的经世才能出世的观念。 通灵宝玉在青埂峰时一心想下山经历一番,经历凡劫之后,石头才真正开悟。 第一二零回中,贾政说“宝玉生下时,衔了玉来,便也古怪”,开始以为他是“果真有造化,高僧仙道来护佑他的”,最终明白了“宝玉是下凡历劫的,竟哄了老太太十九年!如今叫我才明白”。 第十七回中,小说中描写元春回府省亲说:“一对对龙旌凤翣,雉羽夔头,又有销金提炉焚着御香。 然后一把曲柄七凤黄金伞过来,便是冠袍带履。 又有值事太监捧着香珠、绣帕、漱盂、拂尘等类。 一队队过完,后面方是八个太监抬着一顶金顶金黄绣凤版舆,缓缓行来。 贾母等连忙路旁跪下。 早飞跑过几个太监来,扶起贾母、邢夫人、王夫人来。 那版舆抬进大门,入仪门往东去,到一所院落门前,有执拂太监跪请下舆更衣。 于是抬舆入门,太监等散去,只有昭容、彩嫔等引领元春下舆。 只见院内各色花灯烂灼,皆系纱绫扎成,精致非常。 上面有一匾灯,写着‘体仁沐德’四字。 元春入室,更衣毕,复出,上舆进园。 只见园中香烟缭绕,花彩缤纷,处处灯光相映,时时细乐声喧;说不尽这太平气象,富贵风流。 ”这一番描写得豪华富丽无与伦比的景象,以及小说中无数关于奢华的描写,一方面是展现大家族从盛转衰的悲凉,一方面是让“石头”来经历一番这些世间尘事,小说接着说:“此时自己回想当初在大荒山中、青埂峰下,那等凄凉寂寞;若不亏癞僧、跛道二人携来到此,又安能得见这般世面。”应该说,这些就是“石头”来到人世所要经历的“尘劫”。虽然石头又回到了它曾经离开过的原点,但此时的石头是经历过凡劫之后彻悟的石头了。 第一二零回说的“石兄下凡一次,磨出光明,修成圆觉”,正是经历了一次“下凡”,石头才终于“磨出光明,修成圆觉”。 “石头”这个从原点回到原点的循环,颇如禅宗著名“见山是山”的公案。 吉州青原惟信禅师在一次上堂中说:“老僧三十年前未参禅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及至后来,亲见知识,有个入处,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而今得个休歇处,依前见山秖是山,见水秖是水。 ”[7]卷十 七最后的“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已与最初的“见山是山,见水是水”不同了,是顿悟开解之后的“见山是山,见水是水”了。
“石头”来到世间,既要经历富贵,更要经历富贵所带来的烦恼,最终才能彻底超脱悟解。 在“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的社会形态下,如贾宝玉这样的人很难适应社会并在社会中生存下来。 正因为在这样的社会现实中找不到出路,尤其是找不到人生的价值和意义,所以才觉得一切都变得虚空。 体会到了一切皆虚空, 也就是经历了这样的无意义、 无价值的人生之后, 最终走向“空”、用“空”来解答社会现实问题,就变得合情合理了。 小说的开篇第一句引“作者自云”的话说:“因曾历过一番梦幻之后,故将真事隐去,而借通灵之说,撰此《石头记》一书也,故 曰‘甄士隐云云’。 ”这里也可以看得出,作者便是在经历过这些“一番梦幻”之后,方才省悟的。
《红楼梦》中也认识到,尽管许许多多的世人认识到尘世的虚空,却并非人人都能走向虚空,这需要缘分。 第一一七回中,来带宝玉的和尚说:“请太太们放心,我原不要银子,只要宝二爷时常到他那里去去就是了。 诸事只要随缘,自有一定的道理。 ”第五回中,警幻仙子说:“此即迷津也。 深有万丈,遥亘千里,中无舟楫可通,只有一个木筏,乃木居士掌舵,灰侍者撑篙,不受金银之谢,但遇有缘者渡之。”要真正解悟,还要遇到合适的缘分,石头的缘分就是“下凡”历劫。所谓的“迷津”和“万丈深河”,即佛教里所譬喻的要到彼岸去。
“石头”最终安心地呆在青埂峰下,是其领会了空。 从小说来看,作者对于“空”的领悟相当彻底。第一二零回中,空空道人将抄写的《石头记》给曹雪芹看,曹雪芹说:“果然是‘贾雨村言’了……说你空,原来你肚里果然空空。 既是假语村言,但无鲁鱼亥豕以及背谬矛盾之处,乐得与二三同志,酒余饭饱,雨夕灯窗之下,同消寂寞,又不必大人先生品题传世。 似你这样寻根问底,便是刻舟求剑、胶柱鼓瑟了。 ”空空道人大悟说:“果然是敷衍荒唐! 不但作者不知,抄者不知,并阅者也不知。 不过游戏笔墨,陶情适性而已! ”从这里来看,整部小说的关键点不在于贾宝玉的领悟,更重要的是在于空空道人的领悟。 贾宝玉的领悟,是领悟了“空”,空空道人最终领悟到了“空空”,即“空”也是空的,成为了一个真正的“空空道人”。
《红楼梦》就是这样以“空”为指导描写出了贾府的盛衰变迁。
三
《红楼梦》表现出的悲凉,不止是全书中笼罩着的“空”的气氛,更让作者感到悲叹的是世人沉溺于尘俗而不断流转于轮回当中,不断地遭受着反复苦难的折磨。 《红楼梦》所揭示的是社会和人生的悲剧不断地重复上演而无终结之时,这让人感到相当沮丧。
小说第一回第一句说:“列位看官:你道此书从何而来? 说起根由,虽近荒唐,细按则深有趣味。待在下将此来历注明,方使阅者了然不惑。 ”上来就告诉读者这个故事的开端和结局,如说书者一样,作者已经通晓整个故事的来龙去脉。 由此来看,作者作为全能的叙事者,站在顶处审视所发生的一切事情,通过这样的一个案例,来表达自己的观念,告诉读者本书的主旨。 小说中接着说这块青埂峰下的弃石,听到一僧一道谈论的“云山雾海神仙玄幻之事”,以及“红尘中的荣华富贵”,“不觉打动凡心,也想要到人间去享一享这荣华富贵”。 一僧一道听了石头“入红尘,在那富贵场中,温柔乡里受享几年”的愿望之后,告诉他:“那红尘中有却有些乐事,但不能永远依恃;况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磨’八个字紧相连属,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倒不如不去的好。 ”二人的话,含义十分明确:(一)世间虽有“乐事”,但这些“乐事”是“不能永远依恃”,即这些“乐事”是在迁流变化的,不是固定不变的,也即是无常的;(二)即是这些“乐事”本身是“美中不足”的;(三)从本质上来说,因为“不能永远依恃”和无常的特性,“瞬息间”便会“乐极悲生,人非物换”,最终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 小说所要表达的主题是“空”的观念,是世间因“不能永远依恃”和无常而“万境归空”。 然而,对于“空”的真切认识,往往是要经历过之后才能彻底体悟。 是故,对于没有经历过世事的石头来说,“那里听得进这话去”,经过“苦求再四”,一僧一道乃感叹这是“无中生有之数”,便决定携带石头“去受享受享”,但告诫他“只是到不得意时,切莫后悔”。 来到凡尘,经历了“历尽离合悲欢、炎凉世态”的石头,最后说出了他想通过自己的故事给予世人提供的警示:“我这一段故事,也不愿世人称奇道妙,也不定要世人喜悦检读,只愿他们当那醉淫饱卧之时,或避世去愁之际,把此一玩,岂不省了些寿命筋力?就比那谋虚逐妄,却也省了口舌是非之害、腿脚奔忙之苦。再者,亦令世人换新眼目,不比那些胡牵乱扯,忽离忽遇,满纸才人淑女、子建、文君、红娘、小玉等通共熟套之旧稿。 ”这里要表达说,他的故事对那些“谋虚逐妄”者给予惊醒。 “那些胡牵乱扯,忽离忽遇,满纸才人淑女”的故事带给人的是嬉闹,而这个故事带给世人的是对世界“空”的本质的认识。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 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之诗,显示出作者对经历凡尘的深深体悟。 满世界“访道求仙”的空空道人,“将《石头记》再检阅一遍”之后,从此“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获得了对佛道的真切体悟。
小说第一回,如同宋元说话中的入话,在说正文之前,先讲一个与正文相类似的小故事,第一回就是这样的一个小故事,这个故事却是贾府这个大故事的缩影。 贾府这个大故事,按照正常的发展来看,应该与甄士隐的结局完全一样。 甄士隐,寓意“真事隐”,小说言其由来是:“因曾历过一番梦幻之后,故将真事隐去,而借通灵之说,撰此《石头记》一书也,故曰‘甄士隐云云’。 ”甄士隐在梦中听到那一僧一道所谈论的“实人世罕闻者”之因果,僧道说这是“玄机”,“到那时,只不要忘了我二人,便可跳出火坑矣”。 火坑,亦即佛教所说的“火宅”,是《法华经》中的重要譬喻之一。 《法华经》譬喻品第三中,言大长者之家“周匝俱时欻然火起,焚烧舍宅”,而长者诸子“在此宅中”却“于火宅内乐著嬉戏,不觉不知,不惊不怖,火来逼身,苦痛切己,心不厌患,无求出意”。 这个譬喻,是要说明三界实际上就如一座火宅一样:“三界无安,犹如火宅,众苦充满,甚可怖畏,常有生老病死忧患,如是等火,炽然不息。 ”然而,人处火宅中却愚昧不知,留恋世俗的欢乐于其中“乐著嬉戏”而“无求出意”。 甄士隐的故事也暗含着这个寓意,火坑便是“火宅”之意,悟得玄机便会从着火的宅子中脱出。 一僧一道说甄士隐的女儿英莲是“有命无运、累及爹娘之物”,便是处火宅中而不知脱出者。 葫芦庙中的僧人油锅失火,“将一条街烧得如火焰山一般”,也将甄士隐家“烧成一片瓦砾场”。 甄士隐由此家败,无奈只好投岳丈家,岳丈对他很是冷淡,又听了跛足道人念的《好了歌》:“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将相在何方? 荒冢一堆草没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 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姣妻忘不了。 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 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所谓的功名、金银、娇妻、儿孙这些“世上万般”最终都是“了”,甄士隐由此“彻悟”,并解《好了歌》道:“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 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 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 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金满箱,银满箱,展眼乞丐人皆谤。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 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 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 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 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 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 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甄士隐的这番疏解,表达出的正是由繁华到衰败的无常,所以跛足道人说甄士隐“解得切!解得切! ”甄士隐抢过跛足道人肩上的褡裢,“同了疯道人飘飘而去”,正是表明他从这种对无常的体悟中获得了解脱,故作者为之命名为“真”。
甄士隐的女儿英莲被家人霍启抱了去看社火花灯时,被人拐走。 拐子把英莲养了几年后,卖给了冯渊,冯渊正待要将英莲娶回家,却碰着薛蟠,被薛蟠打死,将英莲抢走。 僧人对甄士隐所念四句诗云:“惯养娇生笑你痴,菱花空对雪澌澌。好防佳节元宵后,便是烟消火灭时。”本书对“菱花空对雪澌澌”一句有注释,说:“隐喻英莲被呆霸王薛蟠强占做妾的不幸遭遇。 菱花:指后来英莲改名香菱。雪:谐音‘薛’,指薛蟠。 菱在夏日开花而竟遇冰雪,喻英莲‘生不逢时,遇又非偶’(脂评),定然遭到摧残。 ”[8]这个解释也并不错,不过这句诗由跛足道人说出,恐怕还有其他含义。 从植物的属性上来看,菱花在秋季时最盛,故在第八十回中,夏金桂说:“既这样说,‘香’字竟不如‘秋’字妥当。 菱角菱花皆盛于秋,岂不比‘香’字有来历些。 ”夏金桂将“香菱”改名为“秋菱”,确实是更“有来历些”。然秋季很快面临着寒冷的冬季,菱花在秋季达到最盛,却马上面临着冬季的摧残,因此此句诗之意或许是说英莲马上就会面临着祸事,发生的时间则就在“佳节元宵后”。 元宵节时霍启(祸起)抱着英莲看社火花灯时被拐走,祸事的来临是这样的快,如同秋天盛极的菱花马上面临严冬的摧残,因此这句诗更深的含义或许说的是短暂,是菱花盛极的短暂,也是俗世之乐事的短暂。
“烟消火灭”之后,甄士隐终得解脱,英莲则似乎忘记了痛楚,在第四回中说:“我原不记得小时之事。 ”第七回时,周瑞家的又问香菱:“你几岁投身到这里? ”又问:“你父母今在何处? 今年十几岁了? 本处是哪里人? ”香菱都摇头说:“不记得了。 ”对痛苦的往事“不记得了”,似乎是说世人对于自己处在火宅之中的痛苦毫然不觉,反沉溺其中嬉戏自乐。 所谓“不记得了”,实际上是说忘记了自己的本性,正因为忘记了自己的本性,所以才追求世俗的安乐。 按照佛教的观念,俗世之乐并非是真乐,英莲似乎是代表了那些深处火宅中而不知痛楚却沉溺嬉戏乐事的世人,最终却没有摆脱“天下竟有这等不如意事”的结局。从超脱的角度来看,这样的世人是多么“应怜”。最后在小说结尾的第一百二十回,英莲因情缘劫尽,方获得解脱,甄士隐对贾雨村说:“老先生有所不知,小女英莲,幼遭尘劫,老先生初任之时,曾经判断。 今归薛姓,产难完劫。 遗一子于薛家,以承宗祧。 此时正是尘缘脱尽之时,只好接引接引。 ”这一切,似乎是早有的定数,贾雨村在第四回中已经谈及到了英莲的一生,说:“这也是他们的孽障遭遇,亦非偶然。 这冯渊如何偏只看准了这英莲? 这英莲受了拐子这几年折磨,才得了个头路,且又是个多情的,若能聚合了,倒是件美事,偏又生出这段事来。 这薛家纵比冯家富贵,想其为人,自然姬妾众多,淫佚无度,未必及冯渊定情于一人者。 这正是梦幻情缘,恰遇一对薄命儿女。 ”英莲的事例,说明“世上万般”皆是定数和因果,世人不知而沉溺其中不能自拔。
小说的这个“话头”,应该是整部小说的纲要,对于贾府的荣衰,也是按照这个线索来进行的。 贾府由盛转衰,家族破败,以贾宝玉最终彻悟出家而结束。 或许最初曹雪芹就是按照这个思路撰写的,后来的续书却改变了结局,让贾府在被查抄之后,重新蒙恩,重新世袭了爵位,留下了“兰桂齐芳”的远景。这个续书历来有很多争议,认为不该如此修改。从阅读心理上说,一般读者希望有一个大团圆的结局;从更深远的考虑来看,续作者似乎深懂原作者的深意,或者对人生有更深刻的体悟。 贾府虽然遭到重重打击,最后醒悟的似乎只有贾宝玉,大多数人面对着富贵和世事的无常,仍然追求和期待着世俗之乐事。 只要世人沉溺俗世,这种由无常所导致的盛衰转换,将会一次又一次地重演和循环。“兰桂齐芳”的贾府,在重新振兴之后,又将发生新一轮的衰败,这是一种不可摆脱的轮回。所以,小说开头说:“至若离合悲欢,兴衰际遇,则又追踪蹑迹,不敢稍加穿凿,徒为供人之目而反失其真传者。 今之人,贫者日为衣食所累,富者又怀不足之心;纵然一时稍闲,又有贪淫恋色、好货寻愁之事,哪里有工夫去看那理治之书! 所以,我这一段故事,也不愿世人称奇道妙,也不定要世人喜悦检读,只愿他们当那醉淫饱卧之时,或避世去愁之际,把此一玩,岂不省了些寿命筋力? 就比那谋虚逐妄,却也省了口舌是非之害、腿脚奔忙之苦。 ”有多少世人能“有工夫去看那理治之书”,又有多少世人在“为衣食所累”和“怀不足之心”时能领悟是在“谋虚逐妄”呢!
小说或许写到查抄大观园、宝玉出家就应该结束了。 让贾府再袭世职,显然是让其再次保住荣耀。 这并不是说失去原书之意,而是告诉世间执着仍然存在,第一一七回中,说到贾宝玉还玉:“‘弟子请问师父可是从太虚幻境而来? ’那和尚道:‘什么幻境,不过是来处来,去处去罢了。 我是送还你的玉来的。 我且问你那玉是从那里来的? ’宝玉一时对答不来。 那和尚笑道:‘你的来路还不知,便来问我。 ’宝玉本来颖悟,又经点化,早把红尘看破,只是自己的底里未知,一闻那僧问起玉来,好像当头一棒,便说:‘你也不用银子了,我把那玉还你罢。 ’那僧笑道:‘早该还我了。 ’”王国维评论这段话说:“所谓自己的底里未知者,未知其生活乃自己之一念之误,而此念之所自造也。 及一闻和尚之言,始知此不幸之生活由自己之所欲,而其拒绝之也亦不得由自己,是以有还玉之言。 所谓玉者,不过生活之欲之代表而已矣。 故携入红尘者非彼二人之所为,顽石自己而已;引登彼岸者亦非二人之力,顽石自己而已。 此岂独宝玉一人然哉?人类之堕落与解脱,亦视其意志而已。 而此生活之意志其于永远之生活,比个人之生活为尤切。易言以明之,则男女之欲尤强于饮食之欲。何则?前者无尽的,后者有限的也;前者形而上的,后者形而下的也。 ”王国维认为贾宝玉的“玉”是世人的“欲”,是“生活之欲之代表”,这个看法很有道理。 世人之执着,就是执着于玉(欲),“贾宝玉”虽然能还玉(欲)而解悟出世,但讲“经济学问”的“甄宝玉”还在,所以人世间这种“离合悲欢,兴衰际遇”,将一次又一次地循环。 只要有“甄宝玉”的存在,这将是永不休止的循环。 《红楼梦》所表达的这种佛教意蕴,是极其深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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