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振振教授答疑信箱（512）

钟振振博士 1950年生，南京人。现任南京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古文献整理研究所所长，清华大学特聘教授。兼任国家留学基金委“外国学者中华文化研究奖学金”指导教授，中国韵文学会荣誉会长（原会长），全球汉诗总会副会长，中华诗词学会顾问，中央电视台“诗词大会”总顾问、《小楼听雨》诗词平台顾问、国家图书馆文津讲坛特聘教授等。曾应邀在美国耶鲁、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讲学。

钟振振教授答疑信箱（512）

关于苏轼《六观堂老人草书》诗之标点（2）

门人采采雨后问：老师，您看一下这首诗的标点：

苏轼《六观堂老人草书》：物生有象象乃滋，梦幻无根成斯须。方其梦时了非无，泡影一失俯仰殊。清露未晞电已徂，此灭灭尽乃真吾。云如死灰实不枯，逢场作戏三昧俱。化身为医忘其躯，草书非学聊自娱。落笔已唤周越奴，苍鼠奋髯饮松腴。剡藤玉板开雪肤，游龙天飞万人呼，莫作羞涩羊氏姝。

我发现各种苏轼集的标点都不一样。像这样把“落笔已唤周越奴，苍鼠奋髯饮松腴”放在一句很奇怪。

最独特的是下面这个标点：

物生有象象乃滋，梦幻无根成斯须。方其梦时了非无，泡影一失俯仰殊。清露未晞电已徂，此灭灭尽乃真吾。云如死灰实不枯，逢场作戏三昧俱，化身为医忘其躯。草书非学聊自娱，落笔已唤周越奴，苍鼠奋髯饮松腴。剡藤玉板开雪肤，游龙天飞万人呼，莫作羞涩羊氏姝。

钟振振答：（接上期）我觉得比较合适的标点应该是这样的：

物生有象象乃滋，梦幻无根成斯须。方其梦时了非无。泡影一失俯仰殊，清露未晞电已徂。此灭灭尽乃真吾，云如死灰实不枯。逢场作戏三昧俱，化身为医忘其躯。草书非学聊自娱，落笔已唤周越奴。苍鼠奋髯饮松腴，剡藤玉板开雪肤。游龙天飞万人呼，莫作羞涩羊氏姝。

（3）泡影一失俯仰殊，清露未晞电已徂。

“泡影”，水泡与光影。

“俯仰”，一抬头一低头功夫，言时间之短暂。

“晞”，晒干。

十六国后秦·鸠摩罗什译《金刚经》第三十二品《应化非真分》曰：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此二句与上句“方其梦时了非无”连起来说，即人生如梦，虽非乌有，但极为短暂。如同水泡、光影，俯仰之间，即已消失。又如露水与闪电，露水尚未晒干，闪电便已逝去。

由于此二句所主要展现之“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在《金刚经》里文字本相联属，故归入同一单元。

按，此诗题中之“六观堂老人”，即苏轼的方外友人僧了性，馀杭（今杭州市馀杭区）人，俗姓朱氏。精于医而善草书。

“六观堂”，在杭州城中佛寺千顷广化院内，僧了性所建。其名即取《金刚经》“梦、幻、泡、影、露、电”之六喻，因《经》言“应作如是观”，故名“六观”。

（4）此灭灭尽乃真吾，云如死灰实不枯。

十六国北凉·昙无谶译《涅槃经》卷一五《圣行品》七之四曰：生灭灭已，寂灭为乐。

苏轼《阿弥陀佛颂》曰：生灭灭尽处，则我与佛同。

“真吾”，谓脱去外相的本质的我。

“死灰”“枯”，《庄子·内篇·齐物论》曰：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

又，《文子·道原》曰：形若枯木，心若死灰。

此二句是说：释氏认为，人之肉身坏灭净尽，本质之真我乃得以显现。持此以观，则道家所谓“形若枯木，心若死灰”，实无能为。盖肉身尚在，“心”只是“若死灰”，非真为死灰而不复燃；“形”只是“若枯木”，非真为枯木而不复荣。

言外之义，是说僧了因还是大活人一个，故不能超脱于具体世事，如行医，如草书。

二句具见苏轼笔墨之夭矫变化，正说反说，头头是道。亦因其上句正，下句反，为转折关系，密不可分，故不得不归入同一单元。

（5）逢场作戏三昧俱，化身为医忘其躯。

“逢场作戏”，谓偶然为之，漫不经意。。宋·释道原《景德传灯录》卷六《南岳怀让禅师法嗣·怀让禅师第一世》曰：竿木随身，逢场作戏。

“三昧”，奥妙、诀窍。

此二句是说：僧了因忘失其本来之僧人身份，化身为医师。其医学造诣，并非刻意求之，却偏能得其奥妙。二句盖就了因精通医术而言，句意关联，故归入同一单元。

（6）草书非学聊自娱，落笔已唤周越奴。

“唤周越奴”，唤周越为奴仆，即高踞于周越之上的意思。

宋·魏泰《东轩笔录》卷一一曰：尚书郎周越以书名盛行于天圣、景祐间，然字法软俗，殊无古气。苏舜钦喜为健句，草书尤俊快，尝曰：吾不幸写字为人比周越，作诗为人比梅尧臣，良可叹也。

按，“天圣”“景祐”皆宋仁宗年号。

此二句是说：僧了因的草书也不是刻意学出来的，不过自娱自乐罢了，但一落笔便远远超过了周越。二句盖就了因擅长草书而言，句意关联，故归入同一单元。

（未完待续）

作者/钟振振 编辑/冯 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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