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社会施立松：渔村的光影碎片｜散文选读

施立松：渔村的光影碎片｜散文选读

来源：生活好品牌时间：2021年02月19日 09:17

原标题：施立松：渔村的光影碎片｜散文选读

渔村的光影碎片

作者｜施立松

来源：群岛文学（微信公众号）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是渔村信手写来的诗意。

临海而居，临的是无边的辽阔和旷达。风起云涌，风声水起，风狂浪高，在渔村，等闲如风花雪月，风清月明。

渔舟与石厝，是渔村人行走江湖的两柄长楫。驾一舟，行大海，大海总能回馈丰厚，渔村的生活，便简朴而丰实；居一厝，安生立命，陋室也能庇护家的温暖，渔民的日子，便简约而美好。

所有的沧桑留在石厝上。风没有骨头，却在石厝的墙面上留下斑斑的斧痕；雨也没有骨头，却在厝顶的瓦缝间打下深深的烙印。只有石厝才经得起风刀霜剑，也只有石厝才能将斧痕烙印化解得云淡风轻。

不被苍苔泥垢沾染，渔村从容地保持着简单而洁净的生命状态，只因临的是大海，大海足以涤荡生命的尘埃。

一方庭院，四角天空。纷乱的日子被整齐地码在墙角，流逝的光阴在苔痕遍布的角落缔造记忆的城堡。

推开木门，那风过霜过的时光，迎面扑来，震碎中年僵硬的外壳。曾经的泪与笑，被蛛网搂住，挂在檐下，粘满露珠，阳光下幻化成丝丝缕缕的梦，那是年少的娇妍，青葱的羞涩，是你远行前那绝决而迟疑的眼眸，是走出多远也走不出的牵牵绊绊。

一方庭院，四角天空，是生命最初的围城，在城里时想冲出来，离开后又时时魂牵梦萦，牵肠挂肚！

一方庭院，四角天空，似种满庄稼的田园，冬去春来，寒来暑往，有人耕耘，有人收获，有人离开，有人守候，人生的四季，始得圆满。

小院在，人生尚有来处，小院不在，人生只剩归途！

日子老了。像剪去杂枝的老树，删繁就简，妥妥地将余生的每一日过成自己想要的平淡安好。

网眼粗大，网不起任何的鱼虾蟹贝，就像老渔人风湿了的手臂，再难与风浪搏斗。

终于可以了。可以与时光对坐，将涛声隆隆，听作春水潺潺，也可以将大海当成牧场，放牧鱼鲜，也种下紫菜，春耕夏种，秋收冬藏，不再一味向大海索取，心中是否更加平静安宁？就像此刻，从鱼网上摘下遗留的菜叶，如同从稻秸上撷下谷粒？

与石厝相伴，不惊不扰，心迹相安。一道阳光，便亮丽了生活的底色，日子再老，都至为奢侈。

裁三尺花布，缝两身衣裳，美美地，只为博那人惊艳的一瞥，是渔家女儿的豆蔻心事吧？而今，你俯身于生活中，得得得，得得得，缝着纫着，缝一袭渔家生活的长袍。

屋檐虽矮，却能挡风遮雨，老屋虽旧，却养育了几代人的生息，就像屋前小小的菜圃，只要一点点泥土，就能生长出一派生命的昂扬，就会有一个完整的春华秋实。

为丈夫缝纫一件趁手的工具，向大海讨一份简单而实在的生活；为儿女缝纫一个温馨的港湾，容纳他们的成长，承载他们的梦想，助力他们的启航。渔家女的人生，与石厝相厮守，与渔网共朝暮。那日日听惯的涛声里，有她们一生的弦歌；那苍苔遍布的石墙上，有她们不艾不怨的执着。

时间将万色千声收敛了，只余下一片清冷的灰，枯淡静寂，一派侘寂之美。

数百年的历史，上千的居民，于渔村而言，是难得的底蕴，难再的繁华。

布局随意，却也讲究。依山而筑，傍海而居，可问山要两季收成，向海讨一年的收获，生活便丰实美好。

石厝密集。他的前庭你的后院，紧挨着的，是生活的交错交集；你的左邻他的右舍，远亲怎如近邻。疏离是现代人的通病，渔村只一味亲腻坦然如同赤子。村中的空地，是精心的留白吗？有了她，村庄便有了神韵。夏夜纳凉，年节戏台，村人集会，孩童游戏，这一空白，反成了红尘最热闹之所，故事最密集之地。一条小溪，两架小桥，数片绿荫，便点染了渔村的情致。

市声喧哗中，渔村坚守着自己的秩序。从最初的格格不入，到后来的挣扎徘徊，渔村终将墨浓如铁的现实，绘成空灵无染的淡墨小品。

坚守是保护的最后屏障。渔村懂得。

石头房最古老的记忆被唤起。斑驳的木窗里，曾镶嵌过红妆的新娘。她的腰身，被一袭旗袍支楞着，婉约轻盈，婀娜多姿；她的心事，被一枚枚盘扣封缄着，幽微静美，雅丽端好。

而今，新娘在岁月的风霜里，佝偻成迟暮的老妇。压在箱底的嫁衣，只在午夜梦回时，偶尔路过一遭。

眼前走过手执油纸伞的旗袍女子，鲜亮的鹅黄是照亮岁月的光束，翩翩的裙袂把渔村的风，香出几许婉约的韵致。步子款款，踩在布满苍苔路上，得得的足音宛如细语温言与时光温柔对话；纤腰轻摆，尽情展现青春与张扬，风情与妖娆。

当鲜妍遇上苍老，也只像世间所有的相遇，不过是久别重逢，而你只需懂得一转身的美好。

在花岗，且看一朵时光深处的花，绽放在古老的渔村里。

清晨的嫩太阳跌坐在大海的摇篮里，一路荡漾，海面金黄。渔民在岸边等涨潮，像等待上班的铃声。潮水浮起他的小船，他一天的工作就开始了。

以退为进，这是潮水惯用的伎俩。他借这一次次的潮起潮落，平息人生的波澜。耕海牧渔，就跟生儿育女一样，他出海一次，像回一趟家。

海天苍茫，他只需一条小船，来维系一家的安稳幸福；世界摇晃，他以双桨消弭半世的跌宕。日出而作，日落而歇，平淡的流年里，自有喧嚣都市难以抵达的宁静旷达。

迎着日头向海。海那边，是他耕作的牧场，海这边，有他栖息的家园，人生不就是如此吗？因为有爱和牵挂，哪怕千山万水，也能笃定归来。

网把海的深广与动荡，摊晒在了岸边，好像历经战火硝烟的水兵，终于可以放下戒备，舒舒服服地躺在阳光下，接受阳光的照拂，享受阳光与海风酿制的佳酿，倾听潮水卷着舌头，一遍遍诉说海洋深处的悲欢。

渔家女的巧手，缝补着累累伤痕。梭子在网上穿行，阳光下，这一张张涉险而归的渔网，俨然一片翻腾的海，她的手颤抖了，仿佛她父兄丈夫经历的风浪，此刻又在她的手中掀起巨浪狂涛。她把疼惜缝缀在渔网上，就像她在山崖边种下红薯，只为亲手酿造一坛红薯烧，给她的父兄丈夫解乏去寒。就像她用适量的海水浇灌门前的栀子树，让花更香，瓣更丰美，让渔家的生活里也有曼妙的好时光。

所有的磨难都将继续，好在，生活在渔家女的巧手里，依旧欢腾。

灯塔在远处，把孤独的身影交给绯红的晚霞，仿佛披坚执锐弛骋沙场的猛士，在暮色四合时，面向故乡，突然间柔软了心，千言万语，难以言表，只交给满天满地的霞光去渲染去纵情。

对于大海来说，灯塔是一种诗性的存在。它是茫茫大海的一种依凭，一种警戒和提醒。它像钉子楔在大海的身上，有疼痛的甜蜜，有欣然的悲怆，像爱过的心，曾经丰盈，曾经辽阔，却渐渐消逝，只剩下幽暗的伤口，在黄昏的漫天绯红里，独自舔舐。

对于礁石来说，灯塔是最好的代言。海水柔软地簇拥着，也无声地雕琢着，礁石的形状里，藏着海浪的姿态和情绪，因此，礁石的语言，千回百转，迭宕起伏，可它独独无法告诉那些过路的船只，无法远远地告诉他们自己的存在，只能一次次无比悲伤地看着他们搁浅、破碎、丧生。终于有了灯塔，日夜不息的一明一灭里，“我在这里！”一声声传递出去。

礁石的心终于安下来，安心地成为小情侣的爱的背景。夕阳的余辉把它潮湿的身体折射成发光体，它用自己的坚硬、粗砺、冷峻，让柔美的更柔美，细腻的更细腻，朦胧的更朦胧。当一道阳光准确地穿过爱的身体，灯塔在远处，用绯红的眼神，无声地祝福；“如果爱，请深爱。”

如果相思有颜色，那应该是绯红的，泣血相思，点点成泪。

在相思岙的海滩上行走，仿佛踩在碎了一地的心上，心间是颤栗的，忧伤如影随形。放眼望去，不远处，一浪一浪扑上来的，高高低低呐喊着的，都是相思。

在相思岙，握一枚石子在手心，手心就潮湿了。石子上细细小小的气孔，斑斑点点的血痕，仿佛被困囿已久的兽，啃噬得千疮百孔。那疮疮孔孔，都是相思。

在相思岙，礁石也是相思的。在海边矗立千万年，海浪千万次打磨，都学不会圆滑，不肯随波逐流，只固执地坚守着，嶙峋着，独自倾听内心的风暴和时光的碎裂。那姿势，那眉眼，沟壑纵横，都是相思，海水一样无边无际的相思。

在相思岙，夜是被碾压、拉长，再碾压、拉长的，直到薄得如同再也坚持不下去却又无法放下的相思，薄成一片如烟的雾，悠悠的蓝，把整个岙口都轻笼地怀中。那淡淡的晨雾，幽蓝缥缈，像相思燃起的火焰。是火焰总会有熄灭的时候，可相思却无休无止地在繁殖，在疯长，在蔓延，蔓延成一片蓝色的相思。

在相思岙，你会觉得望夫石太固执，太决绝，渔家人的相思，是细细碎碎的，像一滩的石子。爱情不圆满，生活却依然要继续，斑斑血泪只能独自消受，含着泪也要微笑，忍着痛也要前行，丈夫不知能不能再回来，家却不能散，相思只能是暗夜的疼痛。

一切都是静止的。似乎在积蓄，在等待。穿过黑暗的狮子，穿过无垠的荒原，在暴风雨来临之前，歇息下来。

云在天边奔涌，越来越低越来越近的一缕轻烟，是最后的通牒；浪在远处蠢动，越来越密越来越响的涛声，是最初的脉动。

一道阳光的密语，安抚了疲惫的身心。

空气里依然是咸腥和潮湿，风里有熟悉的眼神和叹息。这一刻的静好，足以抵挡世间的风暴。

它是礁石，注定是要化解风浪的暴虐，消融雨雪的欺凌。风浪再大，雨雪再烈，又如何，最终留下，只有它，哪怕沧桑了容颜，哪怕伤痕累累。

踩着夕阳的钟点，拎着半日的收获，想着晚炊里的鲜香将愉悦孩子们的唇齿，心间便有无尽的欢喜。海岛主妇喜乐，挂在被海风吹黑的眉梢，洒落在坑哇不平的小路上，氤氲在如火如荼的夕照里，简单，又纯粹。

傍海而居，总要向海讨生活。礁岩上的牡蛎，滩涂上的泥螺，崖壁上的藤壶，都是海岛主妇手中的魔术棒，去海边走一趟，不多时，贫瘠如洗的餐桌上，便变幻出让人流口水的鲜香。多少贫困的日子，就靠着这魔法，温饱了一家人，丰润了儿女们的成长岁月。

依稀是母亲走在海边的身影，裤脚已经濡湿，衣衫已被海泥印上斑斑痕迹，匆匆的脚步却因篮中的沉甸甸而轻快。依稀是姐姐伴了涛声的呼喊：“妹啊，拿扁担来！”工玳旺发的日子，姐姐追着退去的潮水，去远远的滩涂上，不到黄昏，就有两箩满满的肥肥的工玳。

三三两两的归程，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谈，似乎有些散淡，却因了家门口等待的眼眸，而把这日复一日的归程，走成一种无限，甚至用尽自己的一生。

以妈祖的名义朝觐天地，是渔家人对自然最朴素的敬畏。

一滴水在大海里沉浮，最怕那一句，“天有不测风云”。波峰浪谷间，人是顽强的，也是脆弱的。渔民在海上颠簸，亲人在担忧里颠簸。一阵紧似一阵的风声里，一浪高过一浪的汹涌里，只能借一声声喃喃的“妈祖”，拯救无边无际的恐惧和无助。

于是，渔家人愿意用最大的虔城，来表达自己的感恩，来祈求更多的护佑。三月廿三，妈祖诞辰日，遂成海岛空前盛大的节日，张灯结彩，鱼龙翔舞，鼓乐齐鸣，香烟缭绕，老少咸集。善男信女的手中握着的不只是一尺檀香，更是一抔善意。他们请香，跪拜，呼诵佛号。他们懂得，死里逃生或许是天的旨意，而善，一定是泅渡向平安彼岸的舟辑，心怀慈悲，岁月便平安静好。

头顶有星空，心中有神祇，内心装着风暴的渔家人，学会了与世界温柔相处，渔家的

生活，因而庄重而纯净。

此刻，天地静寂。

亘古不息的潮汐，仿佛静止了，就像我们的呼吸和心跳，在某个时刻，被不经意忽略了，仿若不存在了一般。轻烟笼罩，掩去海水、波浪，和涛声，那些汹涌澎湃，呼号呐喊，跌宕起伏，都化为绕指柔。

此刻，静寂是有力量的。像命运的手，不由分说地将人拽进它的轨道，你被一片彤云拽进一个静谧的漩涡，一半枕着柔软的轻云，一半枕着坚硬的礁石。时光在此刻逆向行驶着，突突突，突突突，驶向无尘的最初，驶进世间最宁静的港湾，而后，你蜷缩成婴儿，你的世界在母亲的胸怀里，宽一尺，深无涯。

此刻，云是海走失的孩子，流浪到了天上，而天，成了无边的海，因此，彤云的姿态，是荡漾的，像一部倒叙的风雅颂。而礁石，是云跌落在海边的化身，栉次鳞比的排序陈列，想表达的，无非是云那漂浮不定的心性，是云欲说还休的或有意或无奈的聚散。

海天混为一色，天海浑然一体，沧海一岛是天地衔接的暗扣。

就像最美的景色不提供美，只提供想象一样，制造朝霞的太阳在何处，你无需寻找。其实，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枚初升的红日，它可以制造绚丽、喧闹，也可以让世界静美如此刻。

这是七月留在海岛的密码，可惜，解码的，还在黑夜里沉睡。

风浪已远去，疲惫的身心搁置在七月的海滩。

一袭蓝红新衣被一季风浪撕扯得斑斑驳驳，藤壶与牡蛎亲密地聚集在船底，如实记录着与风浪搏杀的印记。怒睁了一季的船眼，眼眸酸涩，慢慢合上吧，安静地做一个梦，梦里抵达前世居住的树林，一圈圈淡绿的年轮，缀满鸟语和花香。桅杆上的幡旗，也收敛了心性，身子耷拉下来，心魂也柔软下来，默默地汲取七月艳阳的光热，让鲜艳的红和明亮的黄，再次在大海的狂风中猎猎飘扬。

风浪的洗礼，是船的命运，无可逃避。大海的疆场里，迎战风刀浪剑的木船，需要直面的勇气，更需要巧妙的闪躲。至柔的水，可以变成至坚的戟，那么，木制的船，也可以凌波微步，制敌于无有间。

船开始休养生息，大海也在休养生息，他们都等着重回生命巅峰时刻，再战三百回合，无关胜负，只为不灭的信念，心间的豪情，和灵魂的高蹈。

火焰在天边燃起，最后的火热，踮起脚尖，拥抱七月的狂欢。

平静的海面，宛若大地的纸宣。一艘船自远处缓缓而来，像是谁执毫挥洒，笔势里的豪华和萧瑟，如同七月暮色里的余辉，一行瘦金体，斜掠着一个朝代的波澜。这一纸的跌宕，是七月的密码，密藏在每个人的心底。

一些水从大海中起身，幻化成一匹黑马，扬蹄于七月的天空。辽阔的蔚蓝，消融了万色千声。更多的水，已修炼成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翩翩衣袂缀满七月的风铃，摇响一段高远的秋水长天。

一道桥梁链接着人间天上，槛内世外。一道山梁以夜的黝黑，将白昼吞没。一弯新月摁下淡淡的钤印。七月的画轴，徐徐卷起，连同七月的密码，一起封缄。

责任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