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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山志 · 课徒 | 潘天寿先生谈个人创作经验（1959.2.16）

来源：生活好品牌时间：2021年02月24日 10:51

原标题：湖山志 · 课徒 | 潘天寿先生谈个人创作经验（1959.2.16）

1961年，潘天寿先生在止止室作画

潘天寿先生谈个人创作经验（1959.2.16）

史一笔录

（1956年入学中央美术学院华东分院附属中等美术学校，1960年入学浙江美术学院版画系）

按：1959年2月16日，有国画系老同学陈金木告诉我，在陈列馆大厅有潘天寿院长的讲座。当时我还是附中的学生，虽然平常在校园和某些场合能经常见到潘先生并听过他的讲话，但却没有真正听过他老人家的课。于是趁下午无课，也没有邀约其他同学，自己悄悄溜进陈列馆，混在那些大学部的同学中间，怀着兴奋激动的心情，非常认真地听了一次潘先生的大课，并作了笔录。近见《湖山志（第二辑）》中刊有童中焘学长笔录的《潘天寿先生讲话实录》之一《潘老讲座》，时间为1959年3月15日，晚于我的那篇笔录一个月，潘老在讲座中的一些例证和观点基本相同，足以佐证潘先生那时的学术思想和观念。

史一

2020年8月于昆明云南艺术学院

我的画拿出去，往往拿不回来，留在家里的不多，而且都是不大满意、不大好的。写雁荡山的一幅，原来是为杭州饭店画的，自己觉得用色、构图都还好，又画了一张，但总不及第一幅。

我山水、花卉都画的，人物几乎可说不画，如画也是很潦草的，也只是画一两张佛像。过去人物不太搞，技法上缺少经验，山水、花卉比人物多些经验，但也很少，花卉比山水的经验多一些。花卉都是大写意，双勾、没骨、工笔重彩是没有经验的。

我画画没有进过艺术学校，也没有拜过老画家为师，是自己搞的，到今天还是自己搞，这其中不一定合法，但讲出来供大家参考。

中国传统的绘画是在画的题材上分类，分三类：人物、山水、花卉。在表现方法上又有工笔、意笔、大写、兼工带写、双勾、没骨等等的区别。

花卉，包括鸟类、虫类、草虫、花鸟。木本开的花叫花，草本开的花叫卉。鸟停在木本上多，故叫花鸟，而虫一般是在草本上，故曰草虫。我花卉画得多一些，鸟也多一些，虫则少一些，有时也画些兽类，如“柳树和马”“水牛”等，但花卉总多一些，山水不是太多，少了一些。

我因多画花卉，所以对花卉较有感情，“自己的儿子，癞子也是好的”，可能在讲话时有点不大公正，总讲“花卉好，花卉好”，偏重于爱花卉。

对于花卉，无论是文化落后的民族，原始民族，都是爱看的。少数民族头上插画，衣裙上也织些花；现在很文明的国家，会上要插花，客人要献花，所以说花是为大家所爱好的，花入画也因为是大家所爱好。

人与人之间关系密切，故所以要画人；风景，春夏秋冬，四时变化，山水幽秀，美丽雄壮，所以也要画。我是浙江人，特别喜爱浙江山水，我觉得雁荡山很好，就想画出来，否则不过瘾。凡同人类有关系、有联系的东西，都应该画。

右派分子否定了国画，后来因为文化部命令，无可奈何办了彩墨画系，但只画年画，单线平涂，画连环画。山水、花卉是不准画的，这是违背党的文艺方针。现在是百花齐放，山水、花鸟是国画中的重要画种，而花卉在世界上更是有特殊贡献的。

西洋也画花，一般都插在瓶里，一朵如此，两三朵也是如此，大同小异。而中国则包括草、虫、鸟、鱼，故它是千变万化的。画鸟有飞的、跳的、叫的。西洋一般是画山鸡之类，都是死的，飞的鸟在油画上没见过，草虫在油画上也没有，而中国是多方面的。花之布局，不是插在瓶里，而是变化多样，上、下、左、右都出来，长、横、方、圆、墨色、重彩……花卉在世界上是有独特贡献的，西洋很少画木本的花和活的、飞的鸟。

徐悲鸿刚从西欧回国时（他人物、山水、花鸟都画，造诣都很高）在师范专科演讲，说西洋花鸟画少，是因为西洋鸟类不多，我有疑问，我认为西洋花鸟画不多，不是因为鸟少，而是西洋画与中国画方法不同。西洋文艺复兴后，以科学方法画画，人做模特儿，而鸟要飞，不能做模特儿，所以少画，因为怕形不大准。中国画鸟儿以“看、记忆，看、记忆”进行，画人物也如此。西洋画与中国画在技法上不同，鸟不能站着不动让你画，故山鸡、鸭子只能脚捆起来给你画。而中国画死了的鸟是不画的，脚捆起来的鸟是不画的。所以中国的花鸟画应该继承，并且要发扬。这是一定要的，因为它与人关系很密切，而且它符合党的百花齐放的方针。

人物画容易同政治结合起来，为政治服务直接一些，鼓励生产，思想改造都比较方便直接，但山水、花鸟是不能够的，如画花卉表现小高炉的干劲，山水表现出煤多少，等等。所以有人说应该多画一些人物，山水、花鸟没作用。多画人物是对的，但不能说山水、花鸟没作用。当工作之余，看见一朵鲜花，看看西湖风景，头脑就会清醒些。作用有大有小，不能说小作用就不要了。不能要大家都吃辣椒，也不能叫大家都看人物不看山水、花卉。所以说，只要人物，说“山水、花卉不起作用了”是有偏差的。

我们的眼光要看得长一些，十五年超英，二十年超美，廿五年达到共产主义社会，那时不是一穷二白，而是不穷不白了，所以不一定要大赶大超，可以马虎一点了，而且那时劳动时间少，休息时间多了，故要更多的欣赏文艺作品。到共产主义时，都是年青小伙子，思想都很好，老一辈改不好，不能改的都过去了，所以那时文艺作品不一定都要鼓励生产、改造思想了，每一个人的思想都很好，用不着用画来鼓励鼓励，那时可多画一些山水、花卉，休息时看看，欣赏欣赏，作为精神上的食粮。那时，“人物重要，山水、花鸟不起作用”这种话是没有了。所以我们不能让山水、花卉无形中丢掉，将古人传下来的传统丧失掉。大家要考虑、探讨，因为我们是最高学府，是研究机构，要进行学术性研究，否则后人要骂我们：“我们不要，你们偏偏要，我们要，你们都丢掉！”

我虽然从小学画，但老实说，经验讲不出多少，虽说是千头万绪。我所画的是大笔的、粗笔的，一个原因是我小时候在乡下看到的东西不多，乡下画画的人不多，古画也不多，但写意的多于工笔重彩，梅兰竹菊较多。另一原因，叫我下细功夫，摸来摸去的我不习惯，性子不静。我喜欢气魄大些，放得开些的。少时画画，无人指导，一方面看看画，后来买到《芥子园》，临临，看看理论，虽然似懂非懂，理论指导画画。《芥子园》是我的先生，对于没有先生的人来说，《芥子园》最好了，由浅入深。

（回答学生提问）

（一）一丈二的纸，如果画小东西，二三十种东西画上去也画不满，画一棵松树吧，可画去大半张。好在我是画大笔，如画工笔的，这么大的纸我是没办法了。

布小幅、布大幅差不多，松、石都可以，而鸟要大一点的，如画麻雀，可画四五十只，不好看，突不出，如画鹰，则可，突得出。画一只，可以，常常有。但纸大，可能不够重，画两只，布局很难，主次难分，故画三只，两只为主，一只为次，相互呼应。

（二）我的画是短篇小说，不是长篇小说。长篇如《红楼梦》，繁复极了，有大主次，里面又有小主次。主要是贾宝玉，说明大地主家的没落，直至贾宝玉做和尚。绘画中如《清明上河图》，是繁复的，主要是宋代京城的繁华情况，里面有很多小主题，是一部长篇小说，夏珪的《长江万里图》也是一部长篇小说。

我的大画是短篇小说，小画也是。大布局我没有办法，我主要是小构图放大，比较简单，是小构图布大幅，是个偷巧的办法。如繁复的构图，画大布局要真本事，我没有真本事，是偷巧。同学们初学，应该基本功夫多样化，能写长篇，也能写短篇，能写《清明上河图》，也能写像八大山人的最简单的短篇小说，一个麻雀，一个“八大山人”图章，最简单的短篇小说，要把其他东西丢光，取其最精彩部分。

（三）大松树是可放大的，一横把纸都横掉了，还有石头，也能大能小，大石头一横，纸满了，再布些小东西，就觉得东西很多，不是不够。

中国画是见松取松，见石取石，见房子取房子，这边好的拿来，那边好的也拿来，凑成一张，这就所谓“搜尽奇峰打草稿”。不像西洋画，前面布局好，只取前面一块。《长江万里图》不一定是写生，是臆想的、凑拢的布局，不能在画上找到这是汉口，这是镇江、金山，这是岳阳楼，但情味要抓到，黄山的松树就是黄山的，与其他地方不同，石涛画的松树就是黄山的，不是平地上的。江南山水，石骨不见，草木茂盛、华滋，董源常画；北方天气寒冷，草木较少，天气干燥，云气不多，故比较清楚。

黄宾虹先生临古画极多，又极喜游山，南北无所不到，曾八上黄山。他抓住了江南情味，烟雨多，树木多，云气多，故黄先生的画如此。尤其是雨石，烟雾弥漫，树上之水欲滴，都表现出来了。

（四）中国画形差一点没有关系，而神气要画出来，顾恺之“颊上添毛”，本来是没有的，另一张肖像必须画在岩洞旁，才能表现其神气。这就是传神。模特儿要他笑一笑，是死笑，不传神。西洋画画，作为初步练习形象的准确是可以的，如一个画家只靠模特儿而成为大画家的，我看没有！创作时一定要丢掉模特儿。

我很喜欢游山玩水，但不是资产阶级的游山玩水，纯为享受。我们游山玩水是为了画画，画风景不看风景，画花鸟不看画鸟，是画不出的。

（五）千篇一律不是艺术，艺术的东西最好不同。画鹤一般放在纸的下部，因为它的脚长。如画在上面，一般是立在树上。我为了不同，既将鹤画在上面，又使它不停在树上，而是站在石上，但太孤单、悬空，故又添了一株倒挂松，为了铺一下空白。

石不能直，像吴昌硕，容易单调。故多画成三层，凹凸多一些，鹤站的石不画下去，实际上仍是石脚，如画满了，则下幅皆石，闷而且平板，现在一空，则有了出气洞，破闷。

中国画讲究被云气遮住，虚中有实，意到笔不到。前面的石为什么要白的？如涂绛色则与后面贴住，两块石分不清楚了；如涂淡墨，与后面是不会相贴了，但显得闷，现在就显得空灵。鹤站的石是白的，为分别顶与侧面，皴两笔。鹤尾巴下太空，故又加一绿色的远山，这是因为：第一，下边太空；第二，说明鹤站的是山巅之石；第三，与天分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