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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女：现实生活与诗的未来｜读子非花的诗

来源：生活好品牌时间：2021年03月14日 08:47

原标题：黑女：现实生活与诗的未来｜读子非花的诗

文丨黑女

来源：子非花诗歌（微信公众号）

对一个诗人的文字做出评判是危险的，尤其是对一个极有抱负的诗人，子非花虽然回到写诗事业中时间不长，而且我们只见过一面，读他的诗也不多，但他给我的印象正是这样：极有抱负。一方面他对诗有研究，很快就建筑起了向上攀跃的台基，一方面他创办拾壹月诗社，组织公益沙龙活动，促进诗人群落的交流与自己的快速成长。读了他最近整理的诗之后我更加相信，他的抱负会带来不一样的上升速度。

词意味着一个诗人的世界，从中可以看出他处理生活的基本方式，子非花的诗中这些词密集：名词类如雨（水）、花朵、眼泪、镜子、灯火、生存、死亡、远方、爱情……动词则如忧伤、膨胀、沉沦、吻、断裂……名词和动词是互衬的，这些大词、观念性的词显示出他更多是在用理念写作，而非日常性写作，表明他还有关于远方和当下、梦想和现实之类的问题需要思考和解决。

在2018年前期，他多次用到忧伤一词，后来见少，声音也相对明朗，不那么游移和闪烁。但类似这种辨认并不明显，他的声音总体来说是高亢的，感情是直抒式的，抒情姿态是高蹈式的。比如写于2017年6月的《旅行》：

夏日丰盛，这是喜悦的山川和河流/我们陶醉于远方的幸福/并且和她紧紧拥抱

作于2020年的《蓝色幕布》：水流拉长了天空，/并种下小雨点一样的鸟群/你珍贵的黄金岁月/蜜一般泌出来/我将凌驾于巴颜喀拉山脉/庄子起舞

再如《谁将漫长的一生切割完毕》：美丽如周天子的某次宴饮/夜晚漂浮的圆桌/部落的图腾嵌于月光/你我怀抱一粒种子/进入各自的雪中

这是他对世界和生活所做的形而上思考。他需要在天地之间铺张开一个宏阔的空间、拉伸的张力。问题的关键在于，这种方式是否解决，或者回答了自己关于生活、生存的形而上问题。子非花的变化发生在给儿子写的那首诗中，与致海子的完全不同。

橘子

——写给我的自闭症孩子

孩子，你坐在那里

身子前倾

一日的安静，如水静止

思索之流

被分割成一个个小房子

盛满，夏日之心

像一个个柔软的橘子

诗的开头从一个关注、低述开始：孩子，你坐在那里。“坐”和下一句的“前倾”构成一个安静、稳定的呼应，但孩子的内在是运动的，他只是被闭锁，他的思索被分割。这里用了两个极好的比喻：小房子、柔软的橘子。这些细节精细、准确，吸引并打动了我。

最柔软的时刻

夜晚归来，小小的房子盛开

“爸爸回来了，爸爸的车”

看似极普通的一个情节，由于孩子的一句话而发生变化。“小小的房子盛开”，就像一朵花随时可以溢出芳香来。

爱之门

轻盈的敞开

这一节离开了描述的频道，打断了细节的行进，用观念的陈述为整首诗打上了一个不必要的补丁。

心地泛起潮水

“你就是我呀，我们一起映照于镜中

我们将一起度过漫漫此生”

这是一个恰如其分的飞跃，它没有前面那种宏大的词语和声调，低沉柔和像是怕打断或干扰了孩子的安静。在困境中，父子一体，而疾病是一种教育，它才是真正的镜子，使人接受它的校正。在这存在之镜中，二人更深地看见彼此，甚至生命的秘密。

接下来是三节：简单，简洁的生命/你在白纸上涂抹/谁也看不懂的象形文字//如幽闭于另一个空间/神秘的白纸散发/往年的芬芳//简洁像一个/偶然的橘子/秘密地升起

“简单，简洁”两个形容词打断了前面呵护式的低语，“幽闭”“秘密”也脱离了前面的描述，再次回到类似于经验和观念的陈述之中。

“今天算是把自己写泪奔了！边写边流泪。故谓之艰难。写完之后，仿佛完成了一个事情，反而有说不出的轻松和愉悦。”诗后的说明更使我看到了一个人父柔软、酸辛的内心世界。他之所以“泪奔”，不是因为这首诗是最成功的，而是他付之以情的。付之以情即是诚，诚是诗人处理生活的最高境界，内含有高超的技艺。

读这首诗时我突然想，是否正因为生活之重，他才在无意间选择了前面那种高亢的抒情方式？那么，诗与生活的这种关系是否意味着他和诗之间的关系？

他受海子诗的影响，我们也能从“远方、灯火、粮食”之类的词能看出海子的影子，但是在海子之后，这种写作基本不再可能。除了模仿与否的问题外，我们需要处理生活的和技艺的新问题。从写作的神性品质（或隐或显的宗教性）来看，海子像中国的荷尔德林。海德格尔选中荷尔德林来阐述诗的本质，“并非因为他的诗作作为众多的诗作之一揭示了诗的普遍本质，而只是因为荷尔德林的诗作受诗的天命的召唤身不由己地表达出诗的本质……”（《对荷尔德林的诗的解释》）“受诗的天命的召唤”和“身不由己”在海子的诗中也很明显。但他的虚和实、宏大和精微因为统一于诗的整体精神中而毫无痕迹。

和《橘子》一诗有同样特点的还有《五月之歌》：五月/苍翠欲滴/让我想起童年的某个早晨/那一片阳光/飘忽过原野/年轻美丽的母亲/走在乡村的小路上//五月/布谷鸟和荒芜的麦田/一个诗人/站在早晨和阳光之间/站在过去和未来之间

如果顺着海德格尔的“身不由己”之意来观察，前一节有，后一节无。也就是说，这首诗在“年轻美丽的母亲/走在乡村的小路上”就可以结束，后面的“一个诗人”因为刻意，破坏了前面的自然而然。

诗与生活的关系决定一个诗人的样貌和发展，子非花在这方面曾有意识地做过努力：

秋日怀想之二

流水渐渐静止下来

在北方

一切的到来平静如水

波澜不惊

十指紧扣

我们缓缓靠近城市的

灯火

听市井之声

并眺望星辰

事物慢慢沉落

今夜无眠

等待明日

如期而至的飞升

……

这首诗写于2019年10月，结尾有一句话：“此首为尝试接近现实之作。”可见他意识到了自己诗中的“高蹈”，想让它们低到生活的具体事物中去。诗里写到“我们”“靠近城市的灯火”“听”和“看”，之外是对明日和未来的想象。

我坐进自己的口袋/夏天倒向她的嫩芽/风撞向风/水进入更隐秘之水

（《在嵩山听雨》）

手机响了/生活之屑飞扬/现实之窗仓皇关闭

（《一个片刻》）

可以看出，他在努力“写实”。诗的现实并非写实，天马行空地想和上穷碧落下黄泉的思同样是现实，但此现实与彼现实有什么不同？实际上，接近现实或现实感并不是指内容，同样是技艺。

诗和生活的关系，生活和写作的关系，我以前有过一些答案，最近又有了新的看法。诗的本质其实就是存在的本质，诗为存在发言，因此基于思考的对话和交流是诗成为诗的一个基础。对话和交流对于诗来说，既是脱离了自言自语的个人性而上升到普遍性，更是抽离了普遍性而分泌出可贵的个人性的一个双向运动。最好的情况，二者应是创造性的，既非完全以生活为现实，也非观念的空中楼阁（纵然是黄金的楼阁）。

就诗意而言，现代诗的空间感更体现了感受力和语言的微妙性。就像博纳富瓦的诗，那种微妙近于神秘，它通过空间感来制造天人之间最精细的关系、语句之间飞跃式的粘连和呼应。生活永远是诗人的教科书，也只有诗人，才能将生活拓展到诗的境界，才能用诗发掘出新的生活。语言的内核不是别的，是生活，或者说，是诗人“观”生活的能力。

历史

我只是一个倒映者呀

倒映者

月亮是一块

宋朝遗落的烧饼

蜡烛

一寸一寸

啃食黑暗

粮食

被烧灼

野草

被碾压

阳光蝗虫一样

飞过

1942年的荒原

2019年

幸存者走入地铁车厢

细腰

美丽的臀

滑腻的肤

水倒映着水

某年的蝗虫

蜂拥而来

哦，下午的时光

多么安逸

太阳马赛克一样

贴满整个世界

枯叶贴满树木

云朵贴满冬天

幸存者醒来

突然

所有的倒影

齐声歌唱

……

这首诗意完整，更可贵的是用诸如“2019年/幸存者走入地铁车厢/细腰/美丽的臀/滑腻的肤”之类的细节代替了观念。有了这一块砧板，诗意的飞升就有了根基。

在他最近写的《故事之二》中，贯注于其中的专注性几乎褪掉了以前的观念色彩，呈现出可贵的“现实性”。

幸存之诗和唯一之书

锯齿般切割多余的岁月

我们的甬道烦闷悠长

你年轻的皮肤在暗夜闪耀微芒

岁月正捧起一本陈旧的书慢慢打开

镜子和湖水彼此映照

我们相互阅读……飞鸟震竦于落日

在这节中，“甬道”是“我们”的处境，在它的远处是“幸存之诗”和“唯一之书”，它们构成这种生存处境的背景或底版，它的当前是年轻皮肤在暗夜闪耀的“微芒”，这“微芒”与岁月打开旧书的节奏相呼应，于是出现了“阅读”……这节诗的节奏和感觉具有锯齿般的“延音”，构成可以互相映衬的台阶，而不是孤立无援似天外来客。

第二天早晨，我们穿上最轻的火焰

穿过黄金巨碗

稀疏的图景开始从幻影中升起

你扑面进入微风的边界

事物忍住最初的泪水

你扳起脚趾，呀，过去年代的广阔

把你包围……

叶片上升起遥远的金葡萄

诗的跳跃性是空间感的一部分，但内在的逻辑仍然是隐性规则，最后一节的“你扳起脚趾”与前面一节的“你扑面进入微风的边界”出现裂隙。就像在第一节末尾的“飞鸟震竦于落日”与前面“在暗夜闪耀微芒”一样。但从这些诗句我们也看出来，无论是就感觉还是语言来说都相当成熟，而且他写起来也有举重若轻的速度和即兴性。读他的诗，我常想到自己写作中遇到的问题。语言即意味着敞开，但我们有时使用语言的方向是闭锁，在伪敞开和思中关闭语言和思的双向之门。闪烁其辞的表达离我们的初衷越来越远。我常常想，也许我们还需要从起点出发，重新认识和了解自己。敞开不一定是指自传性，但可能离得并不远。这之间最重要的一点是转化——我们在将个人生活转化为诗意的路上还要多走些路。拯救是一个老话题，但仍是我们所相信的事情。格丽克在这方面就是一个极好的例子。她从自己的角度贡献了一个关于个人与万物、与神灵的转化的技艺。

子非花还是诗歌虔诚的服务生，同时为自闭症儿童做着公益服务，在这个意义上他是诗人中的行动者。他的生活为写作撑起一个更广阔的空间，我期待看到他在这些事情上感受和体会到的不同一般的生活，以及更动人的呈现方式。拉塞尔·雅各比在《最后的知识分子》一书中谈到公共文化的贫困、公共文化的活力问题，而子非花做的正是用自己的财富为公众、为诗人建设一个精神家园，它的意义是不言而喻的。向他学习并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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