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树军：语文老师可以不读《红楼梦》吗？

原标题：杨树军：语文老师可以不读《红楼梦》吗？

【杨树军专栏】

语文老师可以不读《红楼梦》吗？

原创作者|杨树军 1周前

《红楼梦》第46回的关键词是“小老婆”。大老爷看上了小鸳鸯，最后贾赦的小老婆没娶成，每个人都在该事件中把自己的人生审视了一番。

“新郎”贾赦大部分时间躲在幕后，他直接出场有两次：叱骂贾琏提供有关鸳鸯父母的消极信息、威逼鸳鸯的哥哥。书中的贾赦多半时间只是在以放纵欲望的方式对抗死亡——而他的当务之急原本是放下屠刀。

邢夫人努力给自己丈夫找小老婆的样子像足了一个皮条客。她找凤姐商量一是因为凤姐管事，二则她是自己的儿媳妇儿。他坚信鸳鸯那里不会有问题——只要当事人点头，老太太也不好阻拦的……自己丈夫要增加一个妾，站在邢夫人的角度，她自有为难之处。但如此尽心竭力就是另一回事了——恶有“长君之恶”与“逢君之恶”，邢夫人显然属于后者，她真需要以如此方式讨好自己的丈夫吗？

相对而言，鸳鸯的哥哥嫂子想借此机会改变家庭命运的卑微理想，最应该得到我们的谅解。而来自袭人、平儿闺蜜般的友谊则在一定程度上坚定了鸳鸯抗争到底的信心。

凤姐的首要任务却是如何脱身——她的难处在于平衡各方利益。贾母是大老板，邢夫人是婆婆——事实上，鸳鸯究竟是什么打算凤姐心里也没有底。

跟小脚一样，小老婆肯定是我们文化中最阴暗的一角，但《红楼梦》一开始就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小老婆“逆袭”的经典案例。甄家丫鬟娇杏初遇贾雨村时，后者还是一介穷儒。娇杏无意间回头看了他两眼，便被他引为知己。在甄士隐的帮助下，贾雨村的人生迅速发生了翻转，他便在第一时间把娇杏娶作二房。一年后娇杏生下一子，再半年雨村的嫡妻亡故，娇杏便被扶正做了夫人。乃至书中的尤氏、邢夫人很有可能也是由小老婆转正成为夫人的……鸳鸯拼死反抗一定还有别的考虑——比如贾赦条件实在太差，鸳鸯感觉被羞辱了。如果真换成贾琏或者宝玉呢？有时候事情可能就是这样残酷——对方不签字，只是你的开价没有吸引力。

鸳鸯——一个意味深长的名字。对她而言，如果得不到最好的，她应该选择一个没那么好的吗？残羹冷炙它总比一无所获好嘛。而在很多人眼里，贾赦几乎就是鸳鸯的最好归宿。

但这一次问题的性质不一样，鸳鸯说皇帝她也不嫁！事已至此，鸳鸯的任务就是彻底摆脱贾赦的纠缠——她应对此次危机的方式就是把事情搞大。

鸳鸯选择摊牌的地点是老祖宗屋里。当时在场的人有老祖宗、王夫人、薛姨妈、凤姐、李纨、宝钗、黛玉、迎春、探春、惜春、宝玉及几个管事的媳妇。鸳鸯拉着嫂子跪在贾母面前哭诉自己的遭遇，并以死明志。

贾母大怒，并向面前的王夫人提出激烈抗议和警告——弄走鸳鸯，好摆弄我！你们平时的孝敬看来全是假的！

老大跟老二扛上了，老二还是被冤枉的。场面无比尴尬，更尴尬的是无人可以出来圆场。按照礼法，王夫人不能在贾母面前自证清白，那等同于面折长辈。薛姨妈当然不能替自己的妹妹申诉，宝玉同样无法帮母亲澄清事实。宝钗是外人，王夫人又是姨妈。凤姐呢？那边是自己的婆婆，这边是自己的姑妈，她不能说是老祖宗弄错了……

鸳鸯在老祖宗面前跪下来的时候，李纨就带着“无关的”几个姐妹们出去了——这是得体的，别人出丑的时候，你不去看就是教养。但她们也不能一走了之，于是，她们站在窗下，密切关注事态的发展。那几个管事的媳妇只是下人，她们应该跟李纨姐妹一起出去了……

谁可以出面打破僵局呢？自己的孙女出面是各方都可接受的方式。邢夫人是迎春的母亲，惜春是宁府那边的人，加上迎春原本老实、惜春还小，不远不近、玫瑰花般的探春应该是适合人选。于是我们看见探春站了出来，她笑着“提醒”老祖宗：你弄错了，太太被冤枉了！

老祖宗不等探春说完，立即就意识到自己“老糊涂了”。老祖宗接下来该向王夫人认错吗？不能。但又不能没有任何“表示”，老祖宗就对着薛姨妈“夸奖”了一番王夫人——你这个姐姐极孝顺，不像大太太一味怕老爷。

薛姨妈也及时替妹妹“谦虚”了一番——老太太这是偏心，只知道疼小儿子媳妇！这就完了吗？老祖宗又回头责怪宝玉说，也不提醒老太太，让你娘受委屈，快去给你娘跪下。

王夫人拉住了宝玉，说：这不成了替老太太赔不是了？

老祖宗继续“认错”——她批评连凤姐不提点自己。老祖宗鼻尖上的白灰最终还得靠凤姐手里的板斧——她运斤成风，大张旗鼓地对老祖宗进行了一番“批评”：您把鸳鸯调理得水葱儿似的，我要是孙子，也想娶了呢！

所有人都没错，包括大老爷和邢夫人……这一次探春该记头功，凤姐是一如既往地优秀。于是，贾母面前又恢复了往日的欢声笑语，就仿佛从来没有发生过任何不愉快的事情。

小老婆事件本身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吗？没有。但围绕该事件，每个人展现出的善良与智慧，以及其中的道德礼法、人情世故就是我们最好的生活教材。

就像是一堂最生动的语文课，发生在贾母面前的这一幕有开篇，有收尾，有跌宕起伏。脑机接口有可能让我们瞬间拥有知识，传统的语文课堂也足以让我们取得不错的考试分数，但为什么是探春来打圆场？凤姐此时此地通过“批评”老祖宗的方式解救所有人的智慧，语文书上肯定也没有。

语文课堂就是那些字词句、修辞语法吗？即便是这些知识，你可以直接教授知识本身，也可以让学生在沉浸式的阅读中习得。《红楼梦》中每个人都在以各自的身份、方式说话，他们表达精准，语言生动。这不就是最好的语文知识训练吗？

一直以来，这个领域给人的印象就是：僵化、笨拙、保守、不合时宜……因为他们一直沉浸在自己定义的虚假世界中，自得其乐、自圆其说。

所谓的知识分子，不唯是读懂了几本书，真正重要的是他们的社会责任感——凭借自己的良知和正义主张进步、鞭笞邪恶，为社会人心的进步鼓与呼！而以“人文性交际工具”为基本学习目标的语文教学，不应该只是教授一堆语文知识和写作技巧；语文教师有责任让受教育者清楚自己应该什么时候、以什么样的方式表达，以及如何生动准确地表达自己的内心——他们应该是一群努力匡扶天下的人。

《红楼梦》从来都是一座不可思议的宝库，创造它的人一定不是一个凡人。《红楼梦》文本与曹雪芹曾经的真实生活之间的距离是多少？它们之间的空白处正是我们需要填写的部分，也是语文教育工作者的价值所在。撇开职业需求，《红楼梦》带给你的某种体验、你超越了的生命境界，你的精神状态可能才是孩子们最需要的。

《红楼梦》当然算是好文章，作者对人与人之间关系的深刻理解与把握，即使不能帮他拥有完美的人生，至少可以让他写出了一流的文章——这原本就是值得拥有的人生啊！

那些真正擅长学习的人，如果有机会和某些大人物一起喝杯咖啡，或者在他身边静坐20分钟，就能够有所收获。《红楼梦》就是真正的“大人物”。

认识自己、认知一个家庭，就是在了解这个世界。《红楼梦》里的人物形形色色，但他们大都知道自己是谁，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他们站在自己的位置，说着该说的话，也谋求着各自的利益。

教育的终极目标就是对人与人之间关系的积极介入。教育者本身对此有深刻认识，受教育者才有机会理解并体会不同的复杂关系。

世界上的大部分纷争都是从角色错位开始的。在我们的传统认知中，教育者与受教育者本身就是一组不平等的关系，一方强势、高高在上，另一方被动地接受。许多校长想当然地认为自己在人格上占据上风，他领导下的学校不自觉地会表现为僵化而蛮横——他们从来就没有意识到，作为一个机构，学校的使命就是服务老师和学生。真正重要的是重新定义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校长或者学校与老师之间、老师与学生之间的关系。

当校长，或者学校摆正自己的位置时，作为交换，受教育者也会自觉在心底信任学校，并期待她更加优秀。每个人都清楚自己是谁，大家都知道自己的本分——这就是校园里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事情。

当我们正确理解并接受各种关系时，我们就获得了真正的自由。

只有语文知识的人不仅无法真实生活，他们甚至无法应付明天的考试。没有什么后文字时代，我们永远需要通过文字去探究世界的秘密与人性的本质。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深刻而复杂，建构自己的压力应对机制，进而懂得如何去面对眼前的一切。

半部《红楼梦》，一把辛酸泪——《红楼梦》可以拯救这个领域吗？

苏格拉底说：不懂就不会真正认同。每一个老师都该时刻警惕：自己大部分时间是在从哪个群体的人接受信息、影响，他们可能是广场舞爱好者？还是沉醉在更高雅事物上的人？去不同的地方让你明白每个人的生活都有意义，“不同的地方”——除了不同的村子，还应该去城里看看。读书也是如此，《红楼梦》是最顶端的——如果不是恶意反对，没有《红楼梦》，我们的的世界肯定缺失了一大块。

这是一个人人满足于浅尝辄止的时代，悬置意义和深刻性正在成为我们的标准姿势。宏大叙事与个人表达之间也变得越来越失衡，每个人在面对自己内心时显得既浮躁又敷衍！但我们也可以像传统的士大夫那样，努力通过自己的行为，去改变一些既定的事实，让世界变得越来越美好！

运斤成风的凤姐当然重要，老祖宗更重要。我们可能没有能力像凤姐一样，给一屋子的人带来快乐，也没有探春那样的决断力，但我们至少可以像迎春、惜春那样悄悄躲起来，兑现自己内心的善良呀。

《红楼梦》肯定不需要你我，但藉由这个宝库，我们每一个人都有可能提升自己人生的意义——对语文老师是这样，对所有老师、乃至所有人都是这样。

我们应该让自己配得上更好的事物。每个人都知道自己是谁，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这是一种无比珍贵的确定感——它是我们一切幸福生活的源泉。

第46回只是《红楼梦》中的一个例子，《红楼梦》却是唯一的。也许有人会为了某种目的违心地为一些东西赋予光环，《红楼梦》永远都是自己在发光。

人生最大的幸福就是，你至今还没有读过《红楼梦》，而且现在决定去读了。

作者简介：校长，已出版作品包括《子曰·我曰》《村里最好的学校》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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