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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28｜青山流水读书声作者：庞惊涛

来源：生活好品牌时间：2020年12月22日 11:31

原标题：连载28｜青山流水读书声作者：庞惊涛

文/庞惊涛

4.敷文风雨读书灯

夜已经很深了，袁枚书房的灯还亮着。

乍进“名校”的喜悦已经被腐朽空洞的八股制艺全部冲淡，袁枚尤记得初进书院时，自己喜滋滋地将少年时的很多作品交给先生看的情形。

《郭巨埋儿论》《高帝论》是袁枚十四岁时写的作品。杨先生看了之后，写了这样的评语：文如项羽用兵，所过无不残灭。汝未弱冠，英勇乃尔。对他十分赞赏。

但先生写完评语后，又对他说了这样一番话：总督大人对汝寄望甚高，自今日始，凡书院指定之外的书目，概从删削。一切怡情纵性之诗词，也需裁减。经史子集，务要勤谨习诵。愿以二年为期，进取举业。

中举才有机会在春闱大比中，和天下英才同堂竞技。袁枚是不服输的。他不相信自己比别人差，他发誓攻下八股制艺这个山头。

袁枚由此开始沉潜于经义策论、制艺帖括等书院常课。每天听完这些常课，就和同学们进行切磋。然而，少年才高的袁枚，却每每在此类比试和正式的考试中落于人后，一些少年时才学平庸的同学，却屡屡在这些考试中崭露头角。

有一天，袁枚实在忍不住，去请教杨先生。

“学生非不勤奋，自认还算有悟性，来书院就学以来，缘何一直居于人下？切盼先生明喻。”

杨先生便如此安慰他：“汝见识卓异，抱负远大，诚为师平生少遇之无双国士。只是制艺功夫不熟，加之内心抵牾，故进步不明显。汝尚需全心全意，勤谨百倍，假以时日，功到自然成。”杨先生同时提醒：为学之途，并非一帆风顺，需要有承受挫败的顽强心理，一旦遇到小不如意或者小失败，就怀疑自己，就丧失自信，是为学途中最需要注意的。“一时人下尚可，一生人下，可乎？”

末了杨先生又给他指认了一位长于制艺的同窗，希望他们相互促进，共同提高。

一生居于人下，你愿意吗？

袁枚自问，他是不愿意的。

那么，就百倍勤奋，百次挫败吧。

雍正十一年（1733年）那一年，万松岭上敷文书院里，每晚最晚熄灯的，一定是袁枚。如此，风雨不动，只到他离开敷文书院。

后来，他虽然经过多次举人考试而失败，又在博学鸿词科考试中落选，但他不灰心不气馁，越挫越勇，终于于二十三岁那年一举中顺天戊午乡试举人，然后，又一鼓作气，于次年春闱中以名列第五的成绩，高中进士，入翰林院。

消息传到敷文书院，杨绳武先生在安慰欣喜之余，再次捧读袁枚早年写的《郭巨论》和《高帝论》，感叹当年“国士”之评，洵非虚誉。

此后，杨先生每以袁枚作为案例，告诫后来的书院学子们要如何取舍兴趣爱好和科举前途。袁枚，也成为敷文书院“优秀生徒”的代表，每到一批生徒，有关他的故事也会在敷文书院再传讲下去，自此代代不衰。

江山也要伟人扶，神化丹青即画图。

赖有岳于双少保，人间始觉重西湖。

作为杭州人，袁枚对杭州和西湖有着特殊的感情。伟人江山的关系，在他拜谒岳王庙后有了新的感会。他当然并不会觉得自己是伟人，对杭州、对西湖没有那种扶持的能力。但对于杭州、对于西湖，乃至敷文书院，他却实实在在是一个故人。

乾隆四十四年（1779年）春，已六十四岁的袁枚重游杭州，泛舟西湖，和诗人赵翼[]初晤。两人彼此慕名久矣，此番终得一见，不免诗酒雅集，歌舞倾心。赵翼羡慕袁枚虽年老而能带着一众青春靓丽、才情过人的女弟子，流连江湖，不思庙堂，可袁枚却自有一番苦衷说不出来，也不便对赵翼讲。三日快谈之后，两人就此分道，袁枚趁机重返万松岭，走进敷文书院，追忆当年在书院风雨不晦、苦学八股制艺的岁月。

来到杨绳武先生的墓前，袁枚唏嘘不已。此时，袁枚已作了苏州等地书院的教授，又收了这么多女弟子，方知为教授、育弟子之难。此生何其有幸，在敷文书院最鼎盛的时期、在杨绳武教授掌教的时期，在万松岭日夜读书；此生何其有幸，能得到几任学政大人、乃至总督大人的关心和爱护，得以入名校、拜名师；此生何其有幸，能和祝德麟等才子为同窗。如今，杨教授墓木已拱，自己也渐渐老去，昔日同窗除少数有书信联系外，大都已风流云散。眼前所见，书院已不复当年气象，竟有了些颓败的样子，自己当年苦读的书斋，早已变换模样。袁枚岂能不明白，世间万事，脱不了盛衰二字，自己能亲逢其盛，参与其间，便是无憾了。

我昔来肄业，弱冠方童颜。

当时杨夫子，经史腹便便。

门墙亦最盛，济济罗诸贤。

我每遇文战，彻夜穷钻研。

至今咳唾处，心血犹红艳。

……

逝者竟如斯，能无意自怜。

……

再也没有机会亲聆书院诸贤的教诲了，此番重返，也可能是人生最后一次来书院追怀故地、追念故人了。

在杨先生墓前，袁枚轻轻地问老师：“枚虽得科场之益，但终生恶制科之艺、恨宦海之术，以致中年改道，力主性灵文字，是得先生之教耶？或违背先生之旨耶？而书院之所重，是科场耶？或实学耶？”

松涛阵阵，野岭沉默。杨先生自是不能回答他了，他这样问，其实更像是在问自己，问敷文书院继杨先生之后那些擎起官学书院大旗的后来人，以及那些从敷文书院走出杭州、走向帝国庙堂的“优等生们”：桑调元、齐召南、金牲、王旭、沈维鐈以及秦瀛、朱彝尊、孙星衍、祝德麟、施安甫……这些书院的掌教者、讲学者和十一府四方来学者，他们是敷文书院这百十年鼎盛发展期中最有资格回答这个问题的人。

应试科场，还是实学致用，袁枚其实有自己的思考。离开书院的第二年，他在自己的诗中，首次响亮地提出了“性灵”主张。一生重大思考，在《静里》中轻轻脱出：静里工夫见性灵，井无人汲夜泉生。他是想用“性灵”说，理直气壮地反对书院教学重应试科场。

十多年后，他也是一个耄耋老者，郑重地写下《示儿》诗，叮嘱后辈勿参加科举考试。

这是他对书院教育重应试科场最后的态度。

几乎在他写《示儿》诗的同时，一个人以实际行动对他的问题，给出了自己的回答。这个人，就是创办诂经精舍的阮元。

作者简介

庞惊涛，四川南充人，居成都。自署云棲阁主，号守榆居士。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成都文学院签约作家，成都市作家协会散文委员会主任。钱学（钱锺书）研究者，蜀山书院山长。有《啃钱齿余录—关于钱学的五十八篇读书笔记》、《钱锺书与天府学人》等著作。现供职成都时代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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